十三

灾难有时像一头毛蓬蓬的巨熊,它沉重地压在你身上,使劲撕扯你,折磨你——让你两眼发黑。可是只要你使劲把它甩开——也就没什么了,又可以自在地呼吸、生活、行动,好像根本没发生这么回事似的。

但有时不过是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疏忽。然而,正是这件小事引起了谁也不愿碰到的一场灾难。

当他们吃过早饭,从事战斗准备的时候,瓦斯科夫就发现了这么一件似乎微不足道的事。他把背包翻了个底朝天,每样东西都摸了三遍——就是没有,不见啦。

还剩下一个手榴弹的导火管和手枪的子弹——这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物件,但是手榴弹要是没有了导火管——简直成了废铁一块:一个哑巴东西,就跟一块石头一样。

“咱们现在没有大炮了,姑娘们。”

他故意满脸堆笑地说,省得引起慌乱。可是她们,这两个傻娘儿们,居然还笑容满面,容光焕发地回答:

“没关系,费多特,咱们能打退他们!”

这是科梅丽珂娃在回答,结结巴巴地叫着他的名字,满面通红。显然,她还不习惯,对指挥员称名道姓的总有点别扭。

跟敌人干吧——一共只有三杆步枪、两支冲锋枪和一支手枪,对付十来个敌人,光这点东西可玩不了多久。不过,应该把自己的森林也考虑在内,它能助一臂之力。森林,还有河流。

“丽达,还是你来用冲锋枪吧。不过,不要老远就开枪,先用步枪朝对岸射击,先别用冲锋枪。等到他们强渡的时候再用就合适了,非常合适了。明白吗?”

“明白了,费多特……”

这位也结巴了一下。瓦斯科夫不由得暗自好笑,说:

“干脆叫我费佳吧。我的名字不大顺口,不过,已经是这样了……”

德寇也并未虚度这一昼夜的光阴。他们格外谨慎,行进得相当缓慢,一块块石头地搜索着。他们尽可能地搜索了所有的地方,所以当他们来到河边时,太阳已高挂天空。一切都跟上次相仿,只不过现在他们对面的森林里,不再传来姑娘们的喧闹,而是一片寂静,一片隐藏着危险的沉默。鬼子们也预感到这种威胁,久久地不敢下水,只在树丛里伸头探脑。

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把姑娘们安置在广阔的河区旁,亲自替她们选好阵地,指定了观测点。自己却埋伏在那岩石后面。一天一宿之前,冉卡·科梅丽珂娃正是在这个地方,用自己的身体阻挡了德国佬。此地的河身非常狭窄,两岸的树林紧贴水边,这是强渡最理想的地方。也正是在这儿,德寇有意一再暴露自己,想把精神过度紧张的对方引诱出来,一举而歼。不过,此刻还不见有什么精神紧张的人出现。因为瓦斯科夫再三严格命令自己的战士,只有等德寇下了水才准射击。在这之前——连大气也别出,免得惊动小鸟,不再吱啾鸣叫。

一切都很顺手。一切准备妥帖——子弹提前入膛,保险栓也已取下,免得过早地惊起喜鹊。而准尉几乎是安详地注视着彼岸,惟有那只该死的手,像受凉的牙齿一样酸疼难熬。

而那边,河的彼岸,一切与此相反。小鸟不再鸣唱,喜鹊紧张地乱飞。这一切,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马上看在眼里。心里盘算着,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等待着抓住德寇终于厌倦于捉迷藏的那一刹那。

不过,第一枪没轮到他放。而且尽管准尉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枪,但它还是使他一惊。枪声永远使人心惊肉跳,永远是出乎意料的。这一枪从左边打来,低贴河面,紧接着一枪又一枪。瓦斯科夫一瞧:广阔的水面上,有一个德寇打水里匍匐着往河岸上爬,朝自己人那儿爬,子弹在他周围呼啸,可是没打中。这个德国鬼子四肢着地拼命爬,一只脚在沙地上拖着,沙沙作响。

正在这时,冲锋枪打响了,德寇在掩护伤员。准尉真想跳起来,冲到自己人那儿去,可是他忍住了。而且正是时候——因为对面林里一下子跳出来四个鬼子,冲向河岸,看来他们打算乘着火力掩护,强行渡河,然后钻进森林。这时决不能再使用步枪了,因为没有时间去一发子弹一发子弹地扳枪栓,所以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抓起了冲锋枪。他刚刚按动扳机——对岸丛林里就闪起两道火光,子弹成扇面地在他头上呼啸。

在这次战斗中,瓦斯科夫牢记一条:决不能后退,决不能让德寇上岸一步。不管担子有多沉重,不管情况如何危急——都要坚持住。就在这个阵地上坚持住。否则,稍一慌乱,就全部完蛋。这时,他胸中满怀激情,仿佛整个俄罗斯就在他身后,仿佛正是他,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瓦斯科夫,此刻是俄罗斯母亲最后一个儿子和保卫者,整个世界更无他人——只有他、敌人和俄罗斯。

不过,他还在用所谓的第三只耳朵倾听着姑娘们那边的动静:步枪是不是还在鸣响。如果还在鸣响——说明她们还活着;说明她们还在坚守着自己的战线,坚守着自己的俄罗斯。还在坚守着!……

甚至当手榴弹在那边爆炸的时候,他也没有惊慌。他已经预感到,快要出现短暂的间隙了,因为德寇决不会跟一个不知道有多大战斗力的敌人周旋过久。他们也要摸摸情况,也要洗洗自己手里的牌,然后再甩出新花样来。那四个朝他硬闯过来的德寇,这时候已经撤了回去。走得如此敏捷,以致他没能看清,究竟他有没有打中什么人。敌人退进丛林,又射了几枪吓唬吓唬对方,然后重新沉寂下来,只有硝烟仍在河上飘散。

赢得了几分钟。当然,目前去算几分钟的账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援军是绝不会来了。但是无论如何,他们还是狠狠地咬住了敌人,给了点颜色看,因此敌人决不会在这个地方轻易再来第二次。他们一定会再去寻找另外的缺口,最可能是在上游,因为下游布满巨石。所以,应当马上跑到右面去,而此地,留下一个姑娘守在这个地方,以防万一……

瓦斯科夫还没有把自己的作战部署考虑周全,背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头一看,只见科梅丽珂娃直挺挺地穿过丛林冲他跑来。

“弯腰!……”

“快去!……丽达!……”

丽达怎么啦,费多特·叶夫格拉费奇没有细问:凭她的眼神,就完全明白了。他一把抓起武器,比科梅丽珂娃还先跑到。奥夏宁娜弯腰缩背坐在一棵松树下,倚着树干。她撇了撇灰白的嘴唇强笑了一下,不断舐着它,双手捂着肚子,鲜血直流。

“什么打伤的?”瓦斯科夫只问了这么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