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朝仪

晋承汉制, 每逢岁末为朝仪。前汉武帝之前岁末按颛顼历定为九月, 武帝之后更换太初历,岁末为十二月,晋依照此制度, 以十二月为岁末。

所谓朝仪,即帝王临朝时的仪式, 天子面向南,三公九卿面向北以东为上, 东宫面向东以北为上, 朝臣面向西以北为上,宗室在路门右侧, 面向南以东为上,礼官在路门左侧,面向南以西为上。朝仪之位已定,天子和臣子行揖礼,礼毕退朝[注1]。《周礼·夏官·司士》载:“正朝仪之位, 辩其贵贱之等。”

朝仪为君臣对拜,臣拜君, 君亦拜臣,以此正身份。

朝仪的流程是固定的,只要按照规章制度就不会出问题, 但今岁不同,这次朝仪正逢新帝登基,除了正常的仪式之外, 还有新君登基后的第一次祭拜天地祖宗宗庙,以及各郡国的两千石重臣入朝参拜新君。最为麻烦的是一岁一计的上计制度。

大晋的上计制度也是承接了前汉的,每逢岁末,天下郡国必然要派人上计长安,全天下的上计吏齐聚长安,携带着一整年的账本。按规定,上计的账本细则包括缴纳的赋税状况、服役状况和各衙门的开支,必须要具体到每一户的每个人丁,每一亩田,是否缴纳赋税,缴纳了多少,服役状态,于何处服役,时间长短,何时出发何时归乡,自带干粮还是衙门出资,等等都必须记录得清清楚楚。

一个郡国,多则十几二十县,少则七八个县,人口几万至几十万不等,上计是一件极为麻烦的事情。以河东郡为例,河东二十四县,人口近百万,一年到头的账本绝不是几本或是几十本就能记得清楚明白的,而是要用车拉,几十辆装的满满的马车从河东启程,一路绵延至长安。

而此种风景绝不仅仅是河东一家的风景,有无数的马车在这个时候从各郡国启程,一路至长安。而为了保证上计的官吏和账本安稳到达长安,各个郡国衙门会征发数以百计的百姓,派遣一郡之内一半甚至更多的郡兵,更有甚者,还会直接雇佣各县乡青壮甚至于让地方豪强出钱雇佣游侠来为上计保驾护航的。

由不得郡国的官吏不恐慌,因为上计是除了春耕、秋收、祭拜、以及用兵之外最大的事,此事惯来由丞相带着六部衙门负责核查审阅上计账本,确保不出现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错误。而一旦上计出了差错,首当其冲被皇帝问罪的就是丞相,这种情况下丞相最好的结果都是乞骸骨,最坏的情况甚至要自杀谢罪。

而一旦丞相遭殃,底下必然也不会好过,六部衙门姑且不论,让丞相承担如此大的屈辱的那个郡国从上到下的官吏都要被问责,两千石到六百石通通要被彻查,干干净净的倒也罢了,一旦哪个屁股上不干净,尤其是对着账本动了手,除了自杀之外就没有别的活了,自杀至少能保全家族。就算皇帝没有问责的意思,朝中重臣也会自发地去问责该郡国,以防再次出现这种状况。

谁也不想莫名其妙就被自杀了,况且上计的结果关乎着各郡国的考评,是上上还是上中,或是落到了中上中中,这考评决定了官吏是升迁还是原地不动,甚至被贬谪,是被夸赞还是被批评。因此,每逢这个时候各地都格外紧张,尤其是一些风评不太好的郡国官吏,更是如临大敌,生怕有哪个喜欢多管闲事的游侠半路将账本劫走了。

上计制度确确实实保护了百姓,前汉的皇帝用此制度,可谓是用心良苦。

燕赵歌站在未央宫门前,面前无数满载账本的马车经过,马车连成一片,遥遥望去,竟然看不到尽头。

“燕侯。”内府令站到了她身边,悄悄问道:“您瞧那边那位佩戴青绶三彩的官员,瞧着像是从外头进京来的。”

燕赵歌抬眼打量了一眼内府令说的人。岁数不大,约莫四五十岁,留着山羊胡须,袍子上有七种图案[注2],腰上佩戴三彩青绶,青白红,淳青圭,长丈七尺,百二十首[注3]。官印被装在腰间的鞶囊里[注4],看不到是什么颜色的,但看他长得十分陌生,想来不是京臣,应当是被长公主诏书召进长安里来的。

朝仪之前,长公主下诏,令地方两千石任期超过五年的于此次朝仪时入京述职。

虽然是将原济南太守,如今的广陵太守召进长安的手段,但任期超过五年的地方两千石却并非只有广陵太守一人。前汉第二次亡国便是因为地方的两千石一任便是十数年,于当地深深扎根,和地方豪强相互勾结,最后长安政令失去了效力,加之那时皇帝年幼,于是君不为君,臣不做臣。长公主为防此种情况再次出现,将这些任期超过限度的地方两千石召进长安,是应有之理。

没有谁会怀疑长公主有别的心思。

就像琅琊陈氏分宗一事,谁也猜不到最初仅仅是为了个季钧一个合情合理的身份,燕赵歌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陆成侯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位置,面色竟然破天荒地好了许多,连对着上次得罪了他的中尉也笑呵呵的,让人啧啧称奇。

发生了什么好事值得这么高兴?

“燕侯?”

燕赵歌回过神来,瞥了一眼内府令,道:“是不是从外头进京来的我不晓得,您不如去问问?”

内府令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钉子,讪讪一笑。心里却忍不住腹诽道:这燕侯怎么这么难以接近?

陆成侯确实遇到了好事情。

他遣人去钧城废墟上建起来的村庄里打听,是否有个无父无母的男童带着一个婴儿曾经在这里住过,问了几次无果之后又问是否有见到一个出身看起来不错但是孤身一人的男童,最终从一个老丈嘴里得到了消息。说是十几年前钧城刚破的时候,城里兵荒马乱的,大批的人拖家带口往城外跑,而有个衣着不凡的男童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城外往城内跑,他亲眼见着那个男童在许多个地方都埋了些东西,换在往日里一定有无数人对这男童到底埋了些什么十分好奇,但乱世里没什么比性命更重要的,因此他也没在意。等匈奴人退了,他又回了钧城居住,想起来这件事,从他还记得的位置将东西挖出来,却是个刻了字的木牌。

木头是上好的胡杨木,很难腐朽,像是从什么东西上硬生生掰下来的一块,两头都是断裂的痕迹。上头刻着些字,老丈念着这孩子可能是和家里人走散了,城破了再留下来显然是不可能的,但天下之大,一旦走了再寻到自己的亲人恐怕就是奢望了,便刻了这东西埋在地里,以期望家里人再回来寻他时可以发现这东西,最后就算是死了,也是给家里人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