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 直面内战(第4/6页)

这种概念谱系法的发明者是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1844—1900)。在他的著作《论道德的谱系》(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1887)中,他指出:“所有现存的事物,不管它的起源是什么,总是不断地被那些掌握权柄的人改头换面,根据他们的需要加以歪曲。”尼采试图解释一个观念为什么会出现,它曾经起到过什么作用,权力是如何允许它存在的,以及当最原始的意图已不复存在之后,它最初所具备的特点中,有哪些被一直保留。[34]作为一门学科,哲学研究的是由复杂语言写成的层层含义。尼采是一名出色的古典学者,他十分清楚哲学的重要性,他把哲学的工具运用于观念分析和实践中。他的结论曾一度非常简明而严厉:“所有对全过程进行了符号式地压缩的概念都逃避定义;只有那些没有历史的概念才能够被定义。”[35]也就是说,历史的重量可能被极大地压缩在一个特定的概念中,而积聚其中的复杂性无法被清除。也没有哪个拥有历史的事物,特别是具有一定深刻性和争议性的事物,能够被精确定义而且获得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尼采没有选用内战作为例子,但是内战是他的观点的有力地佐证。(毕竟,在《论道德的谱系》中有这样的标题:“Eine Streitschrift”,即激烈抨击,或者按字面意思翻译为“冲突写作”。)只有忽略历史的多重性,才有可能定义内战。因为历史表明,内战并没有一个稳定的身份,也没有一个被一致认可的定义。在几百年间,作为一个基本的政治概念,内战在许多不同的语境下,为了不同的目的而被不断地重新解释、重新发展。它看起来或许是描述性的,但它有着严密的规范性,所表达的价值取向和含义远远超过任何稳定的定义。

在哲学家眼中,内战正是属于那类典型的具有争议和疑惑的术语。因为“关于如何合理地使用这一类术语的讨论,将会不可避免地引发无尽的争执”。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从概念的使用到具体的案例,有太多可得,亦有太多可失。还因为——如同艺术、民主制度、公正等其他广受挑战的概念一样——在使用这些概念时就包含了价值判断。那是一件艺术品吗?这是民主的政治系统吗?程序是否公正?任何使用这些术语的人,都应该感知到自己可能会卷入一场争执,因为这些术语都有着显赫的名声。[36]同时,使用者也应该知道,对这些概念的使用“都应该放入历史情境中去理解,因为每个概念都是历史的延续并且是无止境的”,而“那些有分歧的释义都是受限于历史传承”,但是“永远不要排除未来将会产生争论的可能性和必要性”。[37]

在这种思路下,对于内战的概念最有效的批判性反思,就需要追溯很长的一段历史,自1989年或者1945年往上追溯几个世纪才行。然而,这一方法和大多数现有的内战研究相背离。因为内战课题一直被某些学科所主导,而这些学科主要是聚焦于较短的时间段。“冷战”结束后,一些社会科学领域的专家“掀起了一股研究内战的高潮”。[38]研究经济发展,特别是研究非洲地区的经济学家,将内战单独列出,作为该地区经济落后的一个主要原因。内战课题也吸引了研究国际关系的学生,因为他们亲眼目睹了传统的国家间战争参与者已消失不见。1989年之后,民族纠纷的显著增多,发生的地区遍布全世界,从巴尔干地区到非洲之角。这引起了人们的兴趣,想要去探究引起内部争斗的各种原因。[39]社会科学研究者通常只研究那些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才出现的争端。因为瑞典乌普萨拉大学建立的冲突数据项目是这些学者使用的主要标准化数据库之一,而这个数据库只收录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地方冲突数据。[40]一些学者使用了更为广泛的战争数据库(the Correlates of War Project,该项目创建于密歇根大学,目前在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拓宽了他们的视野。该数据库收录的战争数据始于1816年。[41]但是鲜有人将内战置于超过两个世纪的时间跨度中,在“长时段”的视野下对其进行比较研究。[42]

作为历史学家,他们对此没有贡献。他们——我应该说我们——倾向于研究具体的冲突:英国内战、美国内战、西班牙内战。我们很少把内战视为跨越时间和地区的一连串现象。我们更喜欢重新建构具体历史事件的独特性,而不是去发现暗藏的规律和模式。[43]大多数历史学家仅仅集中进行短时段的研究,以自然生命长度为限,几年或几十年的跨度,极少有超过100年的时间,这些绝不是巧合,对此他们一直都感到很满意。然而近来,有许多人开始重新回到历史大图景的研究中。“长时段”的视野在很长时间内不受青睐,在解释当代一些最紧迫的问题——气候变化、不平等和全球治理危机——时未能将其运用,而这些问题的根源都可以上溯到几个世纪以前。[44]作为传统的历史研究方法,“长时段”的视角对于研究过去2 000年中的内战,具有关键作用,它可以帮助我们看清,什么处于危险之中,什么依然是问题所在。

我将本书称为“观念中的历史”,以此来与早已存在的“观念的历史”相区分。[45]后者是一部重大概念的传记,注重于将跨越不同时代的一些重大概念进行重建,这些概念包括自然、浪漫主义、存在巨链等。这种做法是将它们当作可以独立于其使用者之外而存在的鲜活的观念,为它们书写各自的传记。但是后来出现了一种观点,认为观念继承了一些柏拉图式的特质,超越于世俗的人类生活。该观点的出现使得一些严谨的思想史学家不再信奉“观念的历史”,因此导致了对重大概念缺乏历史性的理解。直到最近,他们——不过,我应该再次说“我们”——才重新鼓起勇气在更长的时间跨度上建立更精妙、更复杂的“观念中的历史”。某些概念,例如快乐与天分,宽容与常识,绝对权力与民主制度,等等,如今正在重新成为研究的焦点。[46]本书加入了这些新的历史研究潮流,即在西方及全球多重历史情境的争论中,研究一个关键的观念。书中这个观念的起源是非常具有罗马特色的,而不是更早的希腊特色。很多源自罗马传统的观念都形成了现代政治语汇,在这些语汇中,有许多是当代语汇中存在时间最长的观念,包括自由、帝国、财产以及内战。[47]

这种历史研究中的“观念”,并不是游离于我们世界的观念,更不是存在于一个理想主义的王国,偶尔才进入世俗世界的观念。它们是在不同的时期被反复讨论和不断塑造的焦点问题,而且每一次的讨论都是有意识的——或者至少是可以被证明的——和之前的以及之后的讨论相互联系。即使假设条件不断地改变,这些“观念”在历史的长河中都有着同样的名字,因而可以被连接起来。同时通过与过去对话,以及偶尔与未来对话,积累了许多含义并以此保持联系。内战,正是观念中的历史的一个绝佳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