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迷失

日出。日落。日子黑白转换着就过去了。

赵大刀形只影单地在山外转悠了几天,也没有找到红军的影子,倒是看见国民党的队伍,有的匆匆地往回赶,有的往前奔,很忙碌的样子,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一点战争的气氛。有了上次的经历,赵大刀显得经验十足,他不再愣头愣脑地闯进敌人的阵地;即便很远,高度的警觉也能让他嗅到敌人的气味。一次,他伏在草丛里,敌人的队伍就在他的眼前大摇大摆地走。队伍很长,没完没了的样子,开始还能数过来,后来就数不清了。

一个敌军官从队伍里走出来,在距离他很近的地方立住,从裆里掏出家伙,有声有色地撒了一泡热尿后,抖抖地又放了回去。这时,又过来一个军官,也解决了小肚子的憋胀。完事后,他们似乎并不急着走,其中一个掏出烟,递给另外一个说:营长,来一支。

两个人吸着烟,竟然背朝着赵大刀坐下了。

年轻一些的军官道:营长,这回我们不用打仗了吧?

被称作营长的军官很舒服地吐了口烟,慢条斯理地说:李连长,还是你小子有福,刚调过来,还没打上仗呢,红军就没了。你呀,就等着回家抱孩子去吧。

李连长俯过身,嬉皮笑脸道:你留在长沙的二姨太也不错,这回你也有时间去侍弄了。

说着,两人一脸暧昧地笑起来。过了一会儿,营长长叹一声:消灭了红军真好,这几年剿来剿去的,就没过安生的日子。

李连长一脸幸福地说:这回咱们该过上几年踏实的日子了。

说完,两人一步三摇地追赶队伍去了。

赵大刀从敌人的闲言碎语中,获得了这样的信息——这是一支追赶红军的队伍,红军消失了,他们正在撤走部队。

敌人的队伍消失在又一个山岭后,赵大刀茫然地站在山头上。一时间,他不知自己在哪儿,也不知要往何处去。红军在敌人的视线里消失了,也同时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四野里是望不到尽头的一片山峦。

湘江一战,作为断后的部队,红军的死伤他都看在眼里,至今李团长也下落不明,但一路的追赶,始终没有时间梳理自己的心情,总想着找到队伍就找到家了;有了家,他就什么都不怕了。然而,一切美好的期盼,彻底被敌军官的对话瓦解了。

现在的他,只能抱着一杆枪孤零零地站在山包上,目光迷茫而困惑。红军,你们在哪儿呀?!他在心里苍凉地呼喊着。眼前的山依旧,林依旧,只有西斜的太阳在一点点地把他的身影拉长,扯细。他慢慢地蹲下来,抱着枪,看见脚下的一群蚂蚁在匆忙地搬家。他哭了,这么多天,这是他第一次流泪。他不曾流泪,是因为心里还存有念想,而红军彻底在他眼前消失了,念想断了,他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劈里啪啦地落下来,惊散了搬家的蚂蚁。他就那么地老天荒地蹲在那里,太阳落了,星星繁华地亮在天际。他依旧蹲在那儿。

迷失的赵大刀,此时不知何去何从。红军消失了,这是铁的事实,他在大山里转悠快一个月了,连个红军的影子都没看到。他寻找队伍的心情,一天天地凉了下来,身陷绝境的赵大刀,又想起了火热的从前。那时的苏区遍地红旗,漫天歌声,一张张的面孔是那么的鲜活,到处都传递着胜利的消息,每个人的目光里都洋溢着美好和幸福。

想起了老区的赵大刀,又想到了几个月前红军主力离开时的情景——泪脸和无尽的嘱咐交织一处,亲人们挥手间的别离仿佛就在昨天。这一切温暖的细节,势如破竹地挤进赵大刀的脑海。红军消失了,苏区还在,老百姓还在热烈地等着红军回来。他下定决心,回苏区去,说不定在他回去之前,已经有一批红军又杀了回去,红红火火地又重新建立起苏维埃新政府。

回苏区的决心有了,目标就坚定起来。在夜色和林莽的掩映下,赵大刀风一样地向回奔去。

山里的柳树冒芽时,他终于走过了湘江。湘江一过,再往前走,就进入江西了。江西一到,就是老区了。

此时的赵大刀已经是赤手空拳,那杆枪与猎人交易时换成了一身夹衣和一块腊肉。否则一个冬天,他是走不出大山的。那枪对他来说也没有什么大用处了,枪膛里只有三发子弹,他还记得队伍出发时,在于都北山的山洞里,还埋藏着一些枪支。

走出大山的赵大刀,样子和野人没什么两样,头发披肩,衣衫褴褛。刚出山时,他在一户人家把长发剪了,又帮人砍了两天的柴,换了一身半旧的衣服,现在的他已是一副江西人的装扮了。

一进入江西的地界,他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村庄被烧毁,村子里一个人也没有,老区的人似乎一夜间被杀光了。

他在一个村口看到一位瞎眼婆婆,婆婆抱着小孙子,孩子已是奄奄一息。婆婆在哭,看样子似乎已经有些时辰了。她嗓子喑哑地哭诉着:崽芽子啊,你爹咋还不回来呀?等你爹回来,杀了那些千刀万剐的白军,他们杀了咱五口人,天理难容啊——

赵大刀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这么多年,他就没有怕过什么。看到眼前的景象,他的心都抖了,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僵住了。再往前走,他就看到了村头的树、墙上贴满了白军的标语:红区的石头也要过三关……人要过堂,畜生过刀……

他的双脚立住了。这就是他朝思暮想的苏区吗?那猎猎的红旗和歌声呢?白纸黑字的标语,在风中瑟瑟地舞动着,整个苏区正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杀戮。

此时的赵大刀还不知道,有一支红军留守的队伍,在陈毅的带领下,在梅岭进行着艰苦卓绝的游击战。他更不知道,红军的主力部队在贵州一个叫遵义的地方召开了一次著名的会议,从此宣告了红军的未来。如果这一切,他都知道的话,赵大刀的历史也将被重新改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