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人与马

马被日本人俘去了,马起义的魂也飞走了。

回到驻地的马起义,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拉过被子劈头盖脸地把自己蒙上了。见团长这个样子,独立团的人都垂着头,情绪低落。原本设计得天衣无缝的伏击,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独立团的损失是牺牲二人、伤五人,团长的枣红马被敌人俘了去。

团长把自己关在屋里,众人都很理解。在走过团长的房前时,大家都放轻了脚步,怕自己的不小心刺激了团长的悲伤。以前遇到战斗不顺利时,团长也会这样,痛苦地反思一阵子,想开了,钻出被子,又大喊大叫地操练队伍了。这次的马团长却是例外。

吃饭的时候,赵大刀把饭菜打回来,放在团长的床头。见团长没有起来的意思,便喊:团长,人是铁饭是钢,吃吧!

团长这回听到了,他掀开被子,冲赵大刀吼:我不吃,也没心思吃饭!说完,又把被子蒙上了。

团长的样子吓了赵大刀一跳,团长的眼睛是红的,脸是青的,仿佛喝醉了酒。跟团长的时间也不算短了,他还从没见过团长这样。赵大刀立在那儿,看一眼床头的饭菜,又看一眼蒙着被子的团长,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饭凉了,赵大刀又拿回去热了,热了,又凉了。团长已经连续三顿没有吃饭了。

李政委亲自出马了。

政委背着手在屋里一遍遍地踱,一边踱,一边说:老马,仗没打好,这事不能怪你,要怪就怪咱们的情报不准确,这次没伏击成功,咱们下次还有机会。

马起义躺在那里,闭着眼,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众人说了一气儿,又说了一气儿,以为马团长该听的都听进去了,便陆续地走了。只剩下赵大刀,他是团长的警卫员,这时候他是不会离开的。

一盏油灯照亮了屋里的两个人。当最后的灯油燃尽时,窗外的月亮漏进屋中,景致就青灰一片了。

赵大刀在另一张床上躺下。他躺得一点也不踏实,浑身紧巴巴的,不舒服。就在他别别扭扭地睡去,马团长忽悠一下子坐起来了,他说:大刀,你听,马回来了。

赵大刀就醒了。马团长也从床上跳下来,趿着鞋就往外跑,赵大刀也跟着迷迷糊糊地跑出去。

月光下,一切都是朦胧的,并没有马的影子。

赵大刀问:马回来了?我怎么没听见?

马团长侧着耳朵,用劲儿地听,然后喃喃道:刚才我明明听见了,是马在叫,咋又没了呢?

然后,两个人又爬上一片高地,前后左右地看了,终是没有马的身影。马团长沉重地叹口气,没精打采地往回走。

回到房间,复又躺下了,耳朵仍竖着,没了睡意。团长默然了半晌,又是半晌。马起义就絮絮叨叨地说:这匹马跟了我九年了,从瑞金到于都,又跟着我长征,从陕北再到中原,它一天也没有离开过我,你说它现在干啥呢?

赵大刀爬起来,借着月光望着团长。团长的脸上有了泪光,这让他也一下子想起了李团长和余三,心就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团长早就把那匹马看成了自己的战友,战友被俘了,团长的心不安呐。

他明白团长为何这般难过了,他想安慰团长,就说:就是一匹马呗,又不是人,鬼子俘了它,也不能咋,也就是干活、驮个东西。

团长的泪就又下来了,扑嗒扑嗒地落在被子上。坐在一边的赵大刀都清晰地听到了。

马团长叹口气,又叹了口气。

赵大刀忽地就下了决心,要找到一匹好马,取代团长的那匹枣红马,让团长尽快从悲伤中走出来。

第二天一早,赵大刀就把独立团的三个营转了一圈,把团长对战马的思念说了,营长们听得眼泪汪汪,纷纷把马牵到团部。三个营的马凑起来也有几十匹了,毛色不同的马们,不明真相地立在那里,竟有些兴奋,咴咴地叫着,一副快乐的样子。

马起义听到马的嘶鸣,走了出来。

赵大刀小心地走过来,说:团长,你挑一匹吧。

马团长的目光在马群里扫了一圈,眼里刚燃起的一点亮色,又暗了下去。他挥挥手,冲赵大刀说:都牵走,它们该干啥就干啥吧。说完,又回了屋里。

马散开了,团长的心病自然没有好。赵大刀就头疼得很,团长是他的天,团长不高兴,他又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他坐在一个土包上用劲儿地想,想来想去的,就想到了赵果。解铃还需系铃人,如果团长不是为了救赵果,就不会单枪匹马地冲出去,也就不会丢了自己的战马。

想到这儿,他向抗大分校的驻地走去。部队和学校同驻在村子里。

赵大刀打听了半天,才在一户人家的院子里找到赵果。赵果正坐在一个石碾子上写检查。检查已经不知写了多少个开头了,她正在为写检查痛苦着。看见走进来的赵大刀,像见到救星似的喊起来。

赵大刀青着脸,塔似的立在她的面前。

赵果一见到赵大刀就感到委屈,眼泪在眼眶里含着。

赵大刀一见赵果这副模样,心就软了,憋了一肚子的气话,化成一缕缕闷气,从鼻孔里一股股地蹿出去了。

赵果垂下头,哽着声音说:大刀哥,我犯纪律了,都怪我不好,马团长的马也让鬼子带走了。

赵大刀就把一只手搭在赵果的肩上,赵果像找到了依靠,一下子扑在他的怀里,哇的一声,哭开了。这是她参加革命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的打击。她本想表现一下自己,不曾想,却换回了这样一种结果。

赵果哭了一气,就被赵大刀制止了,他硬下心肠道:别哭了,有人比你更伤心哩。

赵果含着一双泪眼,茫然地看着赵大刀。

团长的马丢了,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你得去向团长赔礼道歉,让他吃饭。人是铁,饭是钢啊。

赵果擦了擦眼泪,认真地问:我去,他就肯吃饭?

也许吧。赵大刀心里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那天的午饭是赵果端进去的。

马团长以为又是赵大刀缠着让他吃饭,就挥挥手: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吃不下。不吃,端回去!

赵果就不知所措地立在那儿。

马团长猛一抬头,看见了赵果,眼睛就直了,他没想到赵果会站在他面前。

赵果不失时机地说:团长,我错了。

这句话犹如一发炮弹,轰隆一声就把马团长的心结轰开了。他张口结舌地望着赵果。这回轮到他不知如何是好了,他下了床,立在赵果面前,一迭声地说:你、你咋来了?

团长,你就吃点吧。都是我不好,才让你丢了马。你要是不吃饭,就是不肯原谅我。

说到这里,赵果的眼泪就流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