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西厢已被毁损, 崔太妃搬到了后馆,她清妩无双的美丽容颜上留下了一道可怖的疤痕,有可能是无法祛除了, 崔太妃身旁的女侍说,太妃常一个人困于席上, 眺望着窗外湛蓝云天出神, 她们这些做下人的, 总也不能揣摩出太妃的心意。

岳弯弯想自己这里还有从前江瓒留下来的独门秘药,于是亲自去拜会崔太妃,将能够再生肌肤的药膏松了一管过去。江瓒不愧是江湖郎中出身的, 以前医治过许多疑难杂症, 千奇百怪的病症到了他手里, 也能药到病除。

崔太妃说了一番谢,见岳弯弯一直盯着自己的脸, 似乎在出神,她定了定, 避开了她的探视转向他处, 道:“其实我这张脸, 早就已没有价值了, 毁损与否, 无足轻重。”

“怎么——”岳弯弯听这话有点激动, 但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激动,于是又忍回去, 压低了嗓音,道,“怎么这么说呢。”

崔太妃道:“是真的。你可知先帝陛下为何钟情于我么?”

她入宫时还很年轻,一直到现在, 也才不过虚岁二十九,还没走出女人最美好的年纪,但崔太妃的眼里,已有着历经沧桑的澹然和参透。

而岳弯弯确实也不知。

她只知,崔太妃极美。想来先帝同时拥有了羽蓝婕妤和崔太妃这般的美人,他对美色是有需求的。

崔太妃微微笑着,露出温柔之色:“因为我的容貌,与已故的羽蓝婕妤肖似。”

岳弯弯一怔,手里的药瓶差点脱手。

她惊讶万分,轻轻“啊”了一声。

她难以置信,然而崔太妃再度颔首,用笃定温柔的口吻娓娓道:“是真的。关于这一点,元聿或许可以告诉你。我也不知,我为何与来自异国的羽蓝婕妤有几分相似,大抵是天命使然。羽蓝婕妤红颜薄命,逝世两年之后,我因一次宴会被先帝看中,入了宫。世人皆道,我出自清河崔氏,又身负才名,先帝陛下必是看中了我这一点。实则不然。只因为,我的容貌,与那位让他宠爱,亦让他遗憾的美人有相似之处。”

“但我自知,我的美貌是及不上羽蓝婕妤的。因此,也未引出什么轰动,不会有诸如羽蓝婕妤的传奇,更不会有先帝为我大兴露台的举动。可只是凭着这一点,先帝待我极好,我便已宠冠六宫。皇后,你说,这可算是讽刺?”

她轻声问着。

岳弯弯睖睁,她不知该怎么答,只是见崔太妃面带倦意,眸底寂寥一片,落寞无比,美人如此,实在令人有些于心不忍,她道:“我觉得,先帝陛下特许了太妃不必殉葬,大约,还是有真情的吧。”

帝王真情,其实也说不好。

她现在终于懂得,为何元聿与他的父皇离心了。

元聿和先帝根本就不是一路子的人。

崔太妃舒容轻笑,慢慢摇首:“不,是因为当初,羽蓝婕妤的美丽,在他的手中被摧毁过一次了,后来就算是退而求其次,可心中总会愧疚,才允了我这无所出的妃嫔不必以身殉葬。”

顿了顿,她又道:“并非是因为爱我。”

岳弯弯彻底地愣住了。

就在不久以前,元聿才告知了她羽蓝婕妤的死因,但只说了李皇后、李太妃、德妃之流,只字未提先帝,她还不知,听崔太妃如此说来,似乎羽蓝婕妤之死,是先帝默许并于背后一手推动的?

而事后,先帝后悔莫及,美人薨逝可怜可悲,他消沉之下,又于千红之中发现了崔太妃这粒肖似先人的美丽明珠,并将她据为己有?

若真是如此……岳弯弯说不出话,只觉得不寒而栗,背后如有冷气窜入了脊骨。

先帝居然是一个,如此假惺惺的人吗?

在群臣眼底,在百姓口中,在无数稗官野史之中,所找到的文帝的口碑,无不是英明仁慈的。

可在感情上,却是自私自利,虚伪彻底!

崔太妃看出了她的义愤,又笑了一下:“这些话,元聿大概没对你说。虽是旧事,已无足轻重,但说说也无妨。当初李皇后奉御命处置羽蓝婕妤,所为的名目是羽蓝婕妤私通外敌。陛下本就因为妲己祸世谄媚君王的言论,心中颇多猜忌和疑心,后来面对人证物证俱在的指认,先帝终于深信,羽蓝婕妤图谋不轨,只是到底于心不忍,便让李皇后代为料理了。谁知,那德妃出了一个极其恶毒的主意,不但杀死了羽蓝婕妤,更让她尸身损毁,不堪入目,先帝大惊,事后只好命人将羽蓝婕妤草草掩埋。后来还是七皇子的元聿身患恶疾一病不起,几度垂危不治,宫中再不提婕妤娘娘的事。”

说起旧案,崔太妃垂下了眼睑,长指搭在膝前的素衾之上,温润的指腹沿着那片曼拧的淡牙白忍冬纹拂了过去。

“但很快,先帝也查明了,羽蓝婕妤之死,纯是被人构陷。德妃矫造伪证,诬陷婕妤,亦是利用了先帝的猜疑心理。先帝得知以后勃然大怒,处置了德妃。此后,便愈发追悔。也是在那时候,夜宴上我露了面,先帝一眼看中了我。”

那时她悲剧的开始。

因为陛下的青睐,她不得不放弃已在议亲的赵家的美好的小郎君,一辆宫车不容置喙地将他接入了宫闱。

帝王的宠爱,因前车之鉴,覆辙犹在,她诚惶诚恐,无一日不是战战兢兢。

李皇后与其余之人,皆因为帝王盛宠,而对她虎视眈眈。

她愈来愈能体谅那位,因为汉话不通而轻易地开罪了宫中妃嫔的婕妤,能够与她感同身受。

最大的幸运不过是,羽蓝婕妤当初身后母族孱弱,她没有可托庇之人,而她则是出身世家大族,身后有整个清河崔氏,她自幼习得教化,颜仪无可挑剔,斡旋其间,明哲保身而已。饶是如此,那些加害、诟病、污蔑,亦从未断绝过。

她曾以为,元聿同他的父皇一样,日后,若有了阿绫,有了其他的妃嫔,大抵也是会让心爱的女人至于那般境地。

但,崔太妃充满了艳羡的目光,却望着岳弯弯,道:“皇后,我是当真羡慕你。陛下是一个值得托付的男子,你拥有了他的全部。弯弯,这可是多少女子求不来的福分。便如我们贵女,若非下嫁,也大多无法得到。”

岳弯弯想了想,道:“那我也全心全意地爱他呀,这不也是他的福分么?”

闻言,崔太妃亦有几分惊怔。

犹记得,春狩之后,侄女阿绫失魂落魄地回来,她知侄女碰壁,问她可愿再另觅他法,侄女只是红着眼眶,失落地告诉她——崔氏阿绫,已是彻底地输了,输给了岳弯弯。不但如此,她还输得心服口服。

那时崔太妃尤为不信,时至如今却是终于明白了。她们纵为贵女,可在天恩面前,尚需俯首帖耳、卑躬屈膝,而岳弯弯这样的出身不高,在她们看来,似塞北枯蓬的女孩儿,却胆大妄为到把陛下当作平等的男人。这想法放在先帝身上是万万不可取的,然而放在元聿的身上,他却刚刚好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