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相逢不远道

“你刚才说赵国边关军大败?”嬴政将手中的竹简向下挪了挪,在一堆并无兴趣的话题后,终于越过竹简顶端将视线施舍给了站于他身前神色颇为忐忑的蒙恬,“你这是从春平君那里得来的消息?”

“是。”自他们从赵国边关回到秦国也有一个多月了,“据传匈奴与羌人于赵国关外集结,夜袭雁门关,赵国边关的将士们没有准备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即便后来殊死抵抗死伤过半也没能挡住,还有一小波流窜进了赵国境内,直奔邯郸而去。”

嬴政的表情却从严肃变为了忍俊不禁,他甚至还噗哩一声笑了出来:“那个促狭鬼,还真有他的。”神色却是一片轻松和不以为意,“边关防的和一桶水一般也就算了,指使那群蛮子,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

想到他们留在赵国边关的人,自他们走后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打探出来,甚至新派过去的人手还不如当初跟着他们一起的那些人只晓得东西多,嬴政就对那山大王高看一眼:“当初我们能打探到那么多消息,不知是狐狸盯上了兔子,还是猎人在背后看着狐狸猎兔呢。”

年纪大一点儿的老兵都在关内的军营中,年纪轻的奉那山大王如神明不敢忤逆。经历过当年前因后果的老人感激如今的生活,而知晓事情的青年人又承自长辈对这位边关的保护神颇为尊敬,对他所有的事情都三缄其口。

唯一能够当做突破的小孩子们又被大人联手欺骗在外,对过往的时情一无所知,就只知如今生活全靠‘大哥哥’,然而却连大哥哥究竟是‘将军舒’还是‘山大王’都说不清——无论怎么想,都觉得很奇怪。

想到这里,嬴政放下了手中的竹简,食指节奏的敲击桌面。而看到这样的动作,跟随嬴政有些年份的蒙恬便知自家王上此刻正沉浸于思考之中。扭头看了一眼还未全亮的天,想着时间还算充足,就没有出言打扰。

本也不是什么坐在这里就能够解决的事,嬴政很快就抛弃了自己的思考,回神便瞧见了蒙恬带着几分郁闷的表情:“怎么这幅表情?”或许因为今日是个重要的日子,又在大清早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嬴政的心情很不错。

“王上怎么就知这是条假消息?”有了求解的机会,蒙恬自然不会放过。

“那可是只狡猾的小狐狸,”想到见过他的秦人里,只有自己才是唯一一个真正了解他的人,嬴政的嘴角就忍不住因为愉悦而上翘,“他可是聪明着呢,还记得他说作为向我的投诚,他可以在打击那群蛮子的时候,顺手也给我们今年秦国边关一个清净的冬天么?”

想到对方当时信誓旦旦,一副亏大了的表情,嬴政就想笑:“你瞧,便是我们不出现在他面前,这个冬天秦国的边境也不需严防了。”因为从一开始,那只狐狸和草原上的兔子们,就只有一场单方面绝对的算计与厮杀,秦国不过是被连带坐收成果的幸运者而已。

蒙恬虽然在政O事和阴谋诡计方面缺根筋儿,但对于军O事却有着超出他人的敏感。更何况如今他已知结果,又有嬴政的提醒:“王上是说,在一开始这就是一场不可避免,结局也早已注定的战争?”

“为什么每逢冬日,那些蛮子会从草原里走出来袭击我们?”嬴政站起身,缓步走到了墙上挂着的巨大地图前,“因为他们不适耕种,缺粮少布,甚至没有固定的能够挡风遮寒的住所——就只能抢掠。”

匈奴羌人想要熬过冬天只能靠抢掠关内人:“他算计好了这一点,在秋收过后反掠了好几个大部落,逼得他们不得不向关内近,又或者退到更远的,草原之后的地方。”嬴政看着挂在墙上地图未画出的部分,那是关内人很少涉足,甚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的地方——

——七国之外,草原之外,是什么呢?

“关内百姓被掠夺了几百年的愤怒,他不过是一个借口。”一个给关内人站起身的借口,一个给那些曾经被伤害至深的百姓,一个宣泄愤怒的出口。边关的百姓不似关内生活富足的百姓,他们常年饱受外人的欺负与骚O扰,甚至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冤死在那些蛮夷手中的亲人。

除却那不记事的小孩子,那些已及冠,不,几岁的孩子便已经记事,那些经历过李牧回调廉颇离赵,边关多年无人看管的百姓,对在那个当口扛起一切,甚至帮他们报了血仇的人,有的只会是感激和想要奉上一切的疯狂。

“在一开始,他们只是小规模的扫清边境,”蒙恬经点拨也想明白了这件事,“所以这些年他们虽然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却没有深入。可蛮人已经隐约感觉到了赵国边关的难啃,才会向四周扩散?”

看着恍然大悟的蒙恬,嬴政的嘴角弧度越大:“也是在练兵,”若不是作为被波及的秦人,嬴政真的要为对方这一手叫绝,“二十年多前的长平之战,武安君将那些有血性的赵人青壮屠戮大半,赵人怕了。”才会有了赵偃这样的软蛋成为如今的王,“他要一只充满血腥,只会向前的队伍。”

这是一个局,一个或许已经持续了十年甚至更久的局:“徐夫人才到秦国几天啊,他又认识了徐夫人多久呢?”关内人对关外人,输的从来不是装备或者人手,而是血性,装备于他们从来都是只锦上添花而并非雪中送炭。

那群蛮人掠夺是为了在冬天活下去,他们知道如果自己不这么做就会死,所以他们一往无前。而富足的生活磨灭了关内人的血性,在面对如狼凶狠的蛮人,他们想要苟活,于是在气势上便已输了一筹。

可那山大王给了他们另一条路,一条将他们培养成虎的路。既然他们可以抢掠我们,为何我们不能抢掠他们?既然他们能够对我们手起刀落,为何我们不能以牙还牙?既然他们从不对我们留情,我们又为何要对他们仁慈?

在兵精粮足还有装备的加持之后,所有人都有着一个统一的愿望,而这支队的首领便是所有人愿望的集合体,他们会注视着自己的信仰,所向睥睨。

嬴政举起手,骨节分明的大手缓缓的按在了写有‘秦’的那片区域。

品尝过胜利过后,那手握命运的感觉,会令人上瘾。品尝过曾经不可一世的敌人跪拜于自己脚下的感觉时,又如何还能够停下。品尝过指点天下万人跪拜的高高在上,便只想着要更高,更高,更高。

你便是这样一步一步的,引诱着那些没有主见的百姓,跳入了你的坑中不是么?

既能做到这一步,你是否又真的就甘心一辈子窝在他人之下呢?

面对着那块被他盖在手下的地域,不知是跨越了空间的询问,还是对着面向自己的坦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