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长风破浪会有时

“哦?”嬴政看这池子中的游鱼,发出了意味不明的声音,“他们这么说的啊。”

“是,”蒙毅站在应声身后合上了手中的竹简,然后将竹简套入了袋子中系好,“您觉得,赵王的话可信么?”抬头看着站在亭子边缘的君王。

对于蒙毅的问题,正在观鱼的嬴政发出了一声轻笑:“信不信的,又影响不了什么。”如此评价,“能够如此轻松的将‘雁北君已死’这样的消息昭告天下的家伙,就算明日说‘我要投诚敌国’,孤也毫不意外呢。”

池子中的鱼在君王的面前来回游动,大概是因为此刻嬴政站在池子边缘,以为他要往池子里撒食的原因吧。

跪坐在座位上的蒙毅若有所思:“也是,这种话哪里有什么可信度。”微微仰头看着侧对自己的王上,“雁北君离开也已有两月有余,自他在邯郸重伤而逃离后,就再没了他的消息。您就不担心么?”

“孤是秦君,担心一个赵将做什么?”嬴政转过身,离开了亭子的边缘。

“毅还以为日后,他会成为同僚呢。”蒙毅举起身侧小炉子上的酒勺,给自己对面的酒盏中盛满温酒,“王上叫人一直注意着赵国,不就是在等他的消息么?”

“有什么可担心的,”嬴政抛下了池子里的鱼,在蒙毅身前跪坐,不以为意道,“若是不能破局,便是他的命。自己做下的决定,难道不应该自己来承担结果么?是输是赢,是生是死,除了他自己,与旁人都无干吧。”

这话听起来颇为冷漠,但蒙毅却并不这样觉得:“您果然很看中他。”

嬴政笑了一声,没有承认,却讲起了曾经的事情:“大概是我六岁那年的冬天吧,” 没有用‘孤’的自称,“有那么一日我逃学出了邯郸城,想要去找他玩,那几天刚下完了雪,邯郸城外的林子都被雪盖住了。”

健硕有力的手指拢住了酒杯,视线落在了酒面上:“没再林子边缘找到他,于是我就向林子里面走,一边走一边叫他的名字——现在想来挺蠢的,我当年该和他选定一个集合点——总之,因为在找人,没注意脚下。”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滚到坡下,还扭了脚。”

蒙毅眨了眨眼睛,看着自己的王上,做一个安静的听众。

“然后我就看到他从山坡上面探出头,那一瞬间本来没什么想法的我,在他问我‘你还好么’的时候,我突然就决定要哭给他看。”嬴政坦然的说出了自己当时的想法,“然后我就把‘没事,扭脚了’变成了‘我是不是要死了’。”

蒙毅抽了一下嘴角,看着眼前英姿勃发,一直是沉稳模样的秦王,完全不能想象那样的场景。也因此当嬴政停下他的叙述,甚至还以一种‘我等你发言’的样子看着他后,蒙毅表情相当的一言难尽:“您小时候还真是......”

“哈哈哈,小孩子嘛。”嬴政哈哈大笑了起来,将酒杯送到了嘴边,“后来他滑下来发现我只是扭了脚,和我说有时候本来只是一点儿小事,但是当有人关心你的时候,再小的事情你也会将他变成天大的事情,以求别人的关心和安慰。”

说到这里,嬴政的笑容忽然变得兴致勃勃:“我后来试了试,扶苏真的是这样哎。小时候他还没上学的时候,只要我扔他一个人在大殿里不让他看见我,就算是摔了后他拍拍腿就爬起来什么事儿没有。可要是我出现在他的视线里,没摔他都能给我现场摔一个,然后哇哇的掉眼泪。”

“......难怪以前每次看到大公子,他都在哭。”因为每一次他看到扶苏的时候,都是和嬴政一起去找他儿子的时候,“忽然感觉以前大公子也不容易。”不过比起其他的公子,王上也的确和大公子最亲密了。

“哈哈哈,那小子超级好玩啊!”日常炫儿子的爹,完全不觉得自己当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再说了,他以后是要继承王位的,比起我小时候他现在过得太好啦,若是不多磨练一下,担不起大任怎么办。”

在心腹面前,他毫不避讳的说出了自己的决定:“当然是要从小打磨打磨,让他受挫一下,这样日后遇上事情才不会觉得天都塌了,日子要过不下去了啊。”他放下空了的酒盏,如此说道。

感觉那么小的孩子,完全不会记得,而且根本就是您玩大公子玩得很开心吧。不,等等,难道正是因为他不记得,您才玩的这么开心?

想到这些年逐渐变成严父的嬴政,还有对自己父亲崇拜到下意识模仿,平日里说话越发沉稳的大公子,总感觉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这么早就决定,真的好么?”

“有什么不好的,”嬴政伸手握住了舀酒的勺子,“内斗是大忌,况且除了扶苏因为没了娘是我看着长大的,剩下那些哪个不代表着其余几国的利益。”说到这里,嬴政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神暗了一下。

“您之前似乎才和雁北君说过,若秦人入关,则天下皆为秦人吧。”

“王家的事情怎可与那些普通百姓家一概而论,这可是天下。”嬴政又舀了一勺酒,“唔,扯远了,总之他后来说自我入林他就跟在我身后了,但是他不想理我,所以就那样看着我傻傻地找人,若不是失脚差点儿出意外,他是不会现身的。”

蒙毅若有所思:“您那个时候六岁,那雁北君才……四岁?”该说不愧是平民出身却能打的关外蛮夷闻声而逃,甚至让赵王恨得牙痒痒,找到机会连利弊都不权衡了直接宣布病逝的人么。

“所以,不用担心他,”嬴政哼笑一声,“孤倒是更期待赵王和廉颇再狠一些,”他的手自酒杯边缘划过,像是舞者在舞台上起舞,“最好让他遍体鳞伤,鲜血淋漓。只有这样的痛,才能让他清楚的看到他不愿意承认的那些东西——”

嬴政的声音微低,与其说是恶意,倒不如说那是隐忍多年的期望:“让廉颇狠狠地打醒他,然后亲手,”舔了舔嘴唇,声音咿哑却旖旎,“亲手将他送到孤的怀里来。”

瞧见这样的嬴政,蒙毅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并未被他突然地变化吓到:“您就不担心他失手被杀了么?那可是对他恩重如山的廉颇,若是当年没有廉颇的帮扶,也没有如今的他吧?如此忘恩负义的人,也敢用?”

“嗤,”已经将不屑完全展露在脸上了,“一个没有籍还能自有出入邯郸,在冬日里还能猎杀到皮毛卖给贵妇,甚至吓走棕熊,还不到七岁的孩子?知道么,当年我第一眼见到甘罗,想的是什么?”

“我在想,他今年,也十二岁吧?”所以才会同意了吕不韦的请求,否则就算他只是朝堂上的傀儡,也决不允许这群人将秦国作为赌局,“就是因为见过他那样的人,所以才会期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