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山东战场 (交代材料之二)

交代者:赵广陵,又名赵迅,廖志弘,国民党军队伪第8军103师309团中校副团长兼一营营长

登陆舰在泛着白色泡沫的大海上颠簸航行,官兵们大都是第一次看见大海,也是第一次乘坐美国军舰。舰上的伙食相当不错,但都吐出来了。美国黑人水兵不厌其烦地冲洗着污秽的甲板和狭窄的楼梯。晕船的士兵走到哪儿吐到哪儿,实在令人害臊。我也是如此,在和一个美军少校聊天时,肚子里忽然就翻江倒海了,他正告诉我他们如何在短短两个月之内,运载国军及其装备往返穿梭于中国沿海的九龙、珠海、宁波、上海、青岛、秦皇岛,还有台湾的高雄、基隆等港口。“航程都够回到美国了。”美军少校说,我掏出手绢来想捂住那些从喉咙里喷薄而出的呕吐物,但为时晚矣。那个少校善解人意地给我指明卫生间的方向,但我还是吐了一路。

从香港九龙码头登上美军第七舰队的登陆舰出发,就像一次驶向地狱的旅行。我们营的一个下士刚一上船,忙乱中枪走火,一枪崩掉了自己的半个脑袋(或许这是一次自杀,但我们情愿认为是枪走火)。不祥之感从此笼罩着全营官兵。按美军的规矩,在舰上死去的人要海葬,这个士兵的同乡声嘶力竭地大喊,我们一同出来的,我要带他回家,他的妈妈在等他。我不得不让人把这个不识趣的家伙捆了起来。当那个士兵裹着白色尸布的身躯被投入大海时,美国海军的随军牧师念了一段祈祷文,一个十二人的仪仗队对空鸣枪,而我们的人却呆呆地观望。我们从来不知道尊重一个普通士兵卑微的生命,就像我们不珍惜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

在我的勤务兵的身边,有一个大邮袋,那都是本营官兵收到的家书。我接到的命令是:在抵达目的地之前,家书不得分发给士兵们,以免影响士气。我问下达这个愚蠢命令的团政工部主任:“难道我们是人贩子吗?”他回答说:“不,是牲口贩子。”现在看看运兵舱里那些拥挤在一起神情黯然的士兵,与即将被屠宰的牲口又有何异?

我们的目的地是青岛,我们将去驱赶胶东一带的共军。上峰说日本人投降后,八路到处抢占政府的地盘,扩充自己的实力。我们第8军从昆明空运到南宁,又从南宁驰骋到广东,到处是欢迎我们的人群,到处是抗战胜利后的喜悦和自豪。人们都知道第8军是英雄之师,抗日之师。进广州时,我们的士兵还穿着草鞋、粗布军装,但美国人一夜之间就给我们换上了全副美械装备,从汽车、大炮到坦克、装甲车,从皮鞋、手套、围巾、雪地防护镜到鸭绒双层睡袋、毛衣毛裤、咔叽布军装。一些笨到吃屎的家伙把皮手套当袜子,还怪人家美国人脚趾怎么会那么长。搞得我们要专门办培训班,让那些中下层军官学从打领带到擦皮鞋的技能。一支国家的军队,怎么能永远与土气和没文化为伍呢?世界上最漂亮的制服,绝对应该是军装。无论在广州还是香港,我们去舞厅跳舞,老板从不收我们的门票钱,舞女们把我们当英雄,即便像我这样面目全非的人,周围也全是崇拜的眼光。有一天我和两个下属在广州一家餐馆吃饭,结账时堂倌说,老总,你们的账隔壁桌子上的一位女士已经帮你们买过了。我起身向那位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士致敬,说这世上从无女士为先生们结账的惯例。她回答说,我听到你们谈论打日本人的事。老总们是国家的英雄。那一刻,我为自己是国军军官而自豪。

但在茫茫大海上,我已没有了那样的自豪感,我更为自己的前途担忧。我伤愈后重回军队,是为了打日本鬼子,可等我们的部队整编好,小日本却投降了。我们刚刚赢得了荣誉,又迫不及待地在这荣誉上啐了一口,也许将来还要把它踩在脚下的污泥中。在九龙时,我是负责接收美械装备的联络官,那些令任何一个军人都眼热的坦克、火炮、军车和各式枪支弹药,堆积如山,散发出冷峻夺目的暗淡光芒。它们将统统被装上船运往北方,去打共产党。一天,第8军军长李弥来视察装运情况,我问他:

“军长,两兄弟闹矛盾,再怎么也是家里的事,现在外人来帮助一个打另一个,总不太好吧?”

李弥军长瞪了我一眼,“共匪跟我们不是兄弟。人家早认俄国人当大哥了。”

那我们就要认美国人当爹了?中国,你自己家里的事情为何总搞得如此不堪?尽管美国人在抗战时是我们的盟军,给我们莫大的帮助,还救过我的命,但那是抗战,我们有共同的敌人。现在我们去和共产党军队打仗,是兄弟阋墙,又是另一回事了。部队里不少中下层军官甚至普通士兵,当他们穿着簇新挺括的军装、背负着还散发着机油清香味的武器登船时,我看到了他们眼睛里的迷惘。而仅仅一年前在滇西战场上,部队开拔前线打鬼子时,士兵们的眼睛里只有一种东西——仇恨。

我没有跟李弥军长争辩,我们都是在战场上把对方的生命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人。作为一个少校军官,我当然要绝对服从一个中将军长的命令。我们是一群被驯服的羔羊,漂泊在同胞之血的大海上,没有光荣,只有耻辱。我情愿这苍茫的大海上都铺满日本鬼子的尸体,我们跟他们的仇还没有完。我的行囊里就有一首我的联大学长、诗人穆旦刚刚发表的诗作《轰炸东京》——

我们漫长的梦魇,我们的混乱,

我们有毒的日子早该流去,

只是有一环它不肯放松,

炸毁它,我们的伤口才能以合拢。

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军人,都不能理解我们中国军人对日本鬼子的恨。穆旦兄,我的好学长,我浴血抗战的好战友,我多想和你一起直捣黄龙、生擒日本天皇。如果抗战还没有结束,如果这艘美军登陆舰载着我们直扑大海对面的那个蕞尔岛国,我会第一个冲下军舰。可是啊,我似乎搭上了一条错误的船,行驶在错误的航道上。方向舵不在我的手上,我只是这个混乱时代的过客。

我们在青岛登陆,还没有来得及享受这座颇具殖民风格的海滨城市,部队就开拔到胶东一线。到处都是八路的地盘。他们挖断了公路和铁路,阻止国军去接受日本人的投降。我和他们并不陌生,多年前就打过交道,“破袭战”是他们的拿手好戏,过去用来对付日本鬼子,现在却针对国军了。而国民政府为了和共产党抢地盘,甚至不惜让从前的汉奸队伍摇身一变,成为维持治安的国家军队。我们干的事情,不仅让老百姓痛恨,连战败的日本人都瞧不起了。我们进入一个县城时,一个已经向八路军交出了武器的日军大尉不无傲慢地说:“我们战败的,承认;你们的和平,不会有。三十年后,我们的,还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