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松山之囚(第2/7页)

阚天雷把赵广陵叫到公室,要他主动揭发李旷田盗卖农场耕牛的罪行。因为他是第一个到现场的,他应该看到牛是怎么被卖掉的,李旷田又是怎样存心破坏国家财产的。阚天雷知道,赵广陵是“二进宫”的犯人,监狱饭早吃出滋味来了,明白如何迎合管教干部,况且他在木工队还是个小组长,大小是个犯人中的头。他最后对赵广陵说:

“你揭发了,我就不吊你的‘半边猪’。”

按农场方的规定,凡是被叫去谈话的服刑人员,进门喊“报告”后,要自觉蹲在地上,管教干部代表政府,因此你就必须仰着脸跟政府说话。

“报告政府,牛是自己跑掉的。因为挣断的牛鼻绳还有一截在车上,牛轭是在翻车时崩断的。这些你可以去看看。那牛车还在我们木工队。”

“你想包庇他吗?”

“不。我说的是实情。”

“等我把你吊起来,你说的才是实情。是不是?”

“你就是把我也关禁闭了,我也这样说。”

“赵广陵!你个国民党癞子兵,你给我放老实点,别忘了这是什么地方!”

“松山。”赵广陵扬起了头,眼眶里有股温热的东西要淌下来,不知是为了努力止住它,还是有些名字——无论是人名还是地名——当你在某种场合下提到它时,浑身都会血脉贲张,他竟然忽地站了起来。

“蹲下!”阚天雷喝道,“我认得是松山。我看你是不认得这里是劳改农场,是改造你们这些牛鬼蛇神的地方。你这个国民党反动军官,别以为我不掌握你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罪行,枪毙你十次都死有余辜。你到底揭发还是不揭发?”

“报告政府,我昨天才听说他是‘裴多菲俱乐部’在云南的总代理人,是全省资产阶级黑文艺的总指挥,还是‘胡风反党集团’分子。这样的人绝不会盗卖耕牛。他从前可是一个有名的作家,还是省文联的主席啊。”

“什么作家,什么文联主席,都是混账王八蛋、牛鬼蛇神!你以为我没上过学,就治不了他们这些资产阶级臭知识分子吗?”

“报告政府,我丝毫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敢羞辱我的老师。”

“羞辱?”阚天雷背着双手走到赵广陵面前,抬起一只脚踩在赵广陵的右侧脖子上,那双解放橡胶鞋都裂口了,阵阵臭味熏得他只想呕吐。“这叫不叫羞辱?”阚天雷问。

“报告政府,这是改造。”赵广陵尽管是蹲着的,但就像把别人施加的侮辱骑在胯下,在气势上一点也不输。

“你是条狗,走资派的走狗。”

“我是服刑劳改人员赵广陵,囚号3209。”

脖子上的那只臭脚放下来了,当恃强凌弱者遇到有尊严的弱者时,逞强已经没有了意义,欺凌反倒自取其辱。

“我要关你的禁闭!你这个国民党残渣余孽,只配去吃走资派的狗屎。”阚天雷最后说。

“是的。我配。”赵广陵镇定地说。

赵广陵再度被埋进黑暗的深渊。他一点也不感到冤屈,相反还觉得有些幸运,因为他和大作家李旷田成了“邻居”。和一生敬重的人同蹲黑牢,朝夕相处,这真是一份光荣。他被革命文艺“拒绝”许久了,他的作家梦、导演梦已经发霉了,但内核里还鲜嫩得一触摸就会淌血,敏感得一提到就像回忆起初恋。一个真正的人,厄运加身时一点都不贱,面对高贵,才会如此卑微。

赵广陵有过蹲禁闭室的经历,心理承受上多少有点经验,他担心自己的邻居。这间禁闭室比起他上一次蹲的还更糟,黑暗、潮湿、狭小自不必说,还憋闷难挡,稀薄的空气中总有一股腐尸味。是因为过去这片土地上孤魂野鬼太多,还是一个大活人也能闻到自己正在快速腐烂的气息?

再坚固的牢房,都阻隔不了人们渴望沟通的欲望。何况这禁闭室的墙壁不过是用土坯砖砌的。这种砖用黏土脱坯,不经烧制,只是放在太阳下晒干后便成了砖。砌墙时在砖缝中再勾以黏土,赵广陵在劳改中也干过这活,知道这种墙的特性。再说在漫长的黑暗中别说一面土坯砖墙,就是一道长城,有心人也能够将它挖穿。他连续几天用自己的尿滋一个固定的地方,然后用床板上掰下的一块小木片一点一点地掏,终于给他掏下两块砖来,而墙那边还浑然不知。

“李老师——”

黑暗中死一般寂静。赵广陵连喊数声,喊得自己心里直发毛。难道李老师被关死了?禁闭室里关人致死、关得人发疯发癫是常有的事情。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生命不过是烟头上一粒抖落的小火星。

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总算摸索着伸过来了,最后两只不同温度的手紧紧握在一起,相互都能感到对方的哆嗦,都能感到对方黑暗中的泪光。

磨难中的交流总是最真挚的,即便你敞开心灵深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也会因为这深重的黑暗而感到安全。李旷田在赵广陵忏悔之前,先向他忏悔了自己。他说当年如果再坚持一下,用自己的乌纱帽去冒一点风险,赵广陵也许就进文联了,他就不会被人民管制。他在文联这样的单位便可发挥自己的才华,但他怯弱了。赵广陵连忙说,李老师,我这样的人,不能再害你。即便当年进得了文联,我那么多的历史问题,一件件翻出来,我自己倒霉也就罢了。连累了你,我于心何忍。李旷田想了想又说,或许不来文联也是塞翁失马吧。反右时我把何三毛划成右派,虽说是迫不得已,但也是一桩丧失良知的事。何三毛真的就像阿Q一样不明不白地被革了命。后来虽然摘帽了,但只能在文联干点收发工作,这个同志的前途就毁在我手里了。上一次运动我整别人,这一次运动就是别人整我了。小赵,你不知道,自到省文联工作后,年年都在运动,天天都在斗争。谁还在专心搞创作啊?我就奇了怪了,旧社会有新文化运动和守旧派之争,有“海派”和“京派”之争,有“左联”和“国防文学”之争,但大家仅是各持己见,算得上是百家争鸣,从不整人害人。国民党也迫害进步的文化人,但不会是大面积的,谁受到迫害,全社会共营救,全民共诛之。现在不一样了,整人的人是进步的,不整人的人反倒落后了。文人之间动辄上纲上线,非置对方于死地不可。文人整起人来,斯文也不要了。我好不容易抓出个好剧本《阿诗玛》,这运动一来,又是大毒草了。连杨丽坤都不能幸免,人家可是周总理带着去出访过的名演员呀。批判《阿诗玛》和杨丽坤,我还得去主持会议,听杨小昆这样的无耻之徒发言批判。这不是自己扇自己的脸吗?这不是自己养的孩子偏要往死里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