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四

1975:第四次交代——以特赦之名

18 回家

“赵广陵,又名赵迅,廖志弘,国民党伪第8军103师中校团副兼营长,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二次会议《关于特赦全部在押战争罪犯的决定》,现在予以特赦,恢复公民身份和权利。赵广陵,上台领取特赦证。”

劳改农场的特赦会场庄严隆重,四周插满了红旗,难得的喜气笼罩着会场,就像过年的气息。赵广陵眼眶湿润,嘴唇哆嗦,以为自己高坐在云端里。台上的领导在宣布本次特赦名单时,他不相信会有自己。他这样的战犯军阶太小,这是国家第七次赦免战犯,前六次几乎都是少将以上的军职。在他前面被宣布获得特赦的还是一个上校呢,那家伙当时就哭了,口里直呼:“毛主席万岁!人民政府万岁!”赵广陵此刻也想说点什么,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了。

松山劳改农场在押的十二名战犯全部获得特赦,让其他犯人羡慕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赵广陵那时却一次又一次地仰望松山主峰。再见了,松山,我的生死兄弟们的血衣葬地;再见了,松山!你太沉重,我背不动了。

第二天赵广陵他们被拉到保山一所废弃的学校集中学习,每人发一套簇新的蓝布中山装,两双布鞋,一百元生活费,还有医生为他们体检。政府管教干部向他们宣布相关政策:过去有单位的,回原单位安排工作,没单位的可选择留队工作,也可回家自谋职业;没有家人的政府派人送回原籍,协调相关部门解决工作。身体有病者,可按国家公职人员报销医疗费用。从今以后,你们是社会主义国家的公民了,无产阶级专政把你们从鬼变成了人,你们要……

特赦的战犯们心悦诚服,频频点头,百感交集,感恩戴德。“从鬼变成了人?”赵广陵心里咯噔了一下,原来我们当了那么多年的鬼。但不管怎么说,能获得自由总是人生的一件大事,他有再一次从战场上侥幸活下来的感慨。如果往身后望一望,背脊也许还会发凉。

一个月的学习时间,像个干部培训班,他们学习时事政治,到工厂、农村、学校参观“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还应邀作一些报告,向革命群众忏悔自己的反革命历史,旧社会让他们从人变成了鬼,新社会如何改造他们,让他们一步一步地从鬼变成了人。他们不是讲台上的英雄,也不是批斗对象,他们是社会的“灰色”教材,既不明,也不暗,既不再是反面,也不全然正面。他们是阶级阵线泾渭分明的社会中的“新人类”。就像赵广陵在一篇学习心得中写的那样,“我们这些上错了贼船的人,共产党宽宏大量,既往不咎,让我们在年过半百后重新做人。人民政府特赦我们那一天,就是我们的新生。我们现在才刚刚满月。”

感恩是真诚的,但这个前后蹲了十几年监牢、满头秋霜般白发的“刚刚满月的新生婴儿”,眼下的难题是找不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学习班结束后,其他特赦战犯都欢天喜地地被家人接走了,赵广陵第一次被捕前的那家木器生产合作社已经解散,而他的家庭早就妻离子散。“老赵,你能去哪里?”负责分管他的管教干部洪卫民问。这个小伙子新婚燕尔,其他特赦战犯都被接走了,学习班只剩下赵广陵一个人,他不把他安顿好,也回不了家。

赵广陵把手指插在灰白的头发里,抓挠了半天才说:“小洪同志,你能给我一支烟吗?”

洪卫民说:“你不是早戒烟了吗?”还是递给了他一支。

赵广陵回答说:“我还早戒了家庭生活了哩。小洪同志,特赦后我给我的前妻写过一封信,我想去她那儿。但她……现在还没有回信。”

洪卫民叫起来:“老赵,这不可以,你前妻已经是人家的老婆了。你去那里干什么?”

“我还有个儿子。”赵广陵底气不足地说。照理讲他应该给大儿子豆芽写信,不管他现在姓什么了,他还是他的亲爹。但他一不知道豆芽现在在哪里,在干什么,二不敢相信豆芽还会认他。这对父子,现在闹不清谁欠了谁的。

“这样吧,既然你愿意回昆明落籍,我们就先回昆明再说。你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儿子,我呢,带着公函跟当地政府接洽一下,看怎么安置你。”

赵广陵望着洪卫民,像一个要跨出大花轿的新娘那样羞涩起来,“你认为,我……我可以回……家吗?”

“老赵,你没有家了,人民政府会负责帮你安一个家。放心吧。”洪卫民胸有成竹地说。

第二天,两人成行。长途客车在崇山峻岭中的老滇缅公路上穿行。还是这条公路,三十多年前,它是中国抗战的生命线,数十万远征军将士在这条公路上衔枚疾走,奔赴疆场。三十多年后,他们中的一个幸存者走在了老路上。没有荣誉,没有家人,没有权势,没有财富,只有感怀。正是春天,田野碧绿,山岭苍翠。迎春花已经谢了,杜鹃花开放得正热烈。自由开放的花儿,自由觅食的牛羊,自由飞翔的鸟儿,还有车上那个终于获得自由的老流浪汉、老囚徒、老军人。他把头伸出车窗外,让清新的春风梳洗自己灰白的头发,梳洗自己满面的沧桑,梳洗自1950年以来的躲藏、掩饰、伪装、造假的破碎历史。现在他被梳洗清爽了吗?他不知道。他方发现即便是在不蹲监牢的日子里,他过的也不是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他不过是社会上的一只过街老鼠,从不敢让自己的历史见于光天化日之下,因此,他也没有真正的自由。一个自由的人,应该是生活得坦荡的、有尊严的、夜半敲门心不惊的。人生应该是赢利的,而不是负债的。他枉费心机,绞尽脑汁,试图躲避强大的专政机器。但该偿还的一定要偿还,该付出的人生代价,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他唯一的成功,或许就是活下来了,终于赢得了自由。

车窗上偶尔会映照出他的脸,这是一张多么苦难而自豪的脸啊!那些经年的伤疤被自由的心情舒展开来,仿佛满脸都是乐得合不拢的嘴。这曾经英俊脱俗、青春洋溢的脸,自从被疤痕侵占,就像魔鬼留下的爪印,饕餮啃吃过的残局,泥石流冲毁过的山丘。但现在在春风拂面之下,细胞复活,毛孔开放,荒原新绿初放,万物光彩重生。前妻舒淑文说过,罗丹欣赏这样线条硬朗的脸,米开朗琪罗需要这种在苦难中浸泡了几十年的表情;李白看到这在春风里飞舞的三千丈白发,不会再哀叹“缘愁似个长”,杜甫在春天里看到这越搔越短的白头,不会再叹息“浑欲不胜簪”。因为即便是一缕白发,也在风中自由地飘洒,轻盈地舞蹈。这是多年没有过的闲适、自如、自尊、安详以及面对外部世界的问心无愧。刚才在车上,一个大妈对他说:“同志,麻烦你帮我挪一下行李架上的包。”检票的人来到他面前,也说:“同志,你的票。”让他听得心尖尖都被温暖了。赵广陵,你现在跟大家一样,是革命同志了。你不再是他们的敌人,不再是他们的批斗对象,不再是革命阵营的对立面。同志啊同志,从孙中山先生的时代起,志同道合的人们就在为一个崭新的中国努力,但不是每一个爱自己国家的人,都可以被称为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