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们必须建设一个新世界,一个更为美好的世界”

1

希特勒崩溃的那天,美国第八十四师的一支摩托化部队滚滚驶进了地下掩体以西一百空英里的萨尔茨韦德尔城。被看守丢下的大约四千名集中营囚犯和奴工躲在房子里,几乎和当地百姓同样惊恐。

诺瓦科夫斯基是最早冒险涌到街上的人之一。1937年,年仅十七岁的诺瓦科夫斯基获得了波兰文学院青年作家奖。两年后,他和父亲因为出版地下报纸《永生的波兰》而被捕入狱。他的父亲在《凡尔赛和约》时代曾与帕德雷夫斯基共过事。老诺瓦科夫斯基没能活到看见达豪集中营解放,他被一名暴怒的看守用铁锹打死了。但是,他的儿子先后熬过了盖世太保的监狱和集中营。2月初,他逃了出来,跑到西面的萨尔茨韦德尔。在那里,他在一家糖厂找到了藏身之处,和波兰奴工们躲在一起。

萨尔茨韦德尔的街道上挤满了美国摩托车、吉普车、卡车和装甲车,搅起了一团团的烟雾和尘土。诺瓦科夫斯基可以听到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这正是他多年来梦想的解放的场景。

一辆吉普车停了下来,车上跳下一个高大的黑人。人们疯狂地鼓掌,鲜花如雨般落在他身上。他用两手拨开人群,在一根电线杆上钉上了一块写有“减速”的木牌。他摘下钢盔扇着风,然后挤过人群回到车上,按了一下喇叭,开动了吉普车。

其他美国士兵看上去同样厌烦,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囚犯们。甚至在往外扔切斯菲尔德牌香烟时,他们的神情也十分冷淡。说不上傲慢,但是,他们的举止显示出,在看到这些可怜无助的人时,他们是在毫不掩饰地蔑视。诺瓦科夫斯基想,也许,他们只是对这一切都感到厌倦了。

只有一组摄影人员表现出了特别的兴趣。他们劝说消瘦的囚犯们回附近的集中营去,以便拍摄一些铁丝网里面的镜头。他们让一些孩子再次跨进集中营大门,孩子们号啕大哭了起来。

城里,一群群的奴工在街上游荡着,想找机会报复。一些赤着脚的罗马尼亚人把一桶桶的果酱倒在人行道上,暴怒的妇女们用双手砸碎了商店的橱窗,还有一个俄国人一把把地将鲱鱼扔向空中。

一名受了伤的党卫军成员被从一个车库拖出,活活踩死了。几名饿得瘦骨嶙峋的囚犯痛苦地走近尸体。他们无力地踢了几下,然后扑了上去,用双手和牙齿撕咬着这具可恨的尸体。诺瓦科夫斯基也想加入他们的行列,他想高喊:“挖出他的眼睛!为我饱受折磨的父亲,为我的同胞,为我被炸毁的城市报仇!”可是,这些话都哽在了喉咙里。他歇斯底里地狂笑着,眼泪泉水般从脸颊上流下来。他想,你们这些婊子养的,我还活着。

一支美军巡逻队挤在一辆吉普车上,朝着人群上方开了一枪,然后责备似的鸣了声喇叭开了过去。这简直是一场离奇的噩梦。在一家百货公司门前,诺瓦科夫斯基看见两个酩酊大醉的法国人裹在一件破烂的婚纱里,一边接吻一边抚摸着彼此的头发。几个吉卜赛孩子拿着一袋面粉往一个波兰老太婆身上倒,老太婆正跪在地上口吐鲜血。

他看见运河对面有一群囚犯,爬上了一辆装满酒精的铁路油罐车。谁都打不开阀门,于是,有人找来了一把斧子。里面的液体很快便喷射了出来。大家高声尖叫,拿出罐头、帽子和鞋接酒喝。一个捷克男孩大叫:“这是甲醇!有毒!”可是谁都不理他。

骚乱几近巅峰,美国人不得不把囚犯重新关押起来。诺瓦科夫斯基同另外几百人一起被锁在了一座旧兵营的健身房里。但是,噩梦仍在继续。一群年轻姑娘唱着波兰歌曲《我们每天的忧虑》,而在她们旁边几码远的地方,酒精中毒的男人们痛苦地打着滚,吐出紫色的液体。腹泻的人就地解决,旁边的人怒不可遏,将他们推到一边。

一群男孩子找到了一些体育器械,开始像猴子一样爬绳子,荡秋千。突然,其中一人掉在一堆废铁上,惨叫了几分钟,然后咽了气。可是,他们仍然没有停止大笑大叫。

午夜时分,情况变得令人难以忍受。一个酒精中毒的意大利人痛苦不已,像只动物一样疯狂地在睡觉的人身上爬来滚去,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犬吠。爬到墙壁跟前时,他不断地用头猛撞上去,最后,他瘫倒在暖气片下面,一声不吭了。

直到黎明,美国人才打开大门,叫法国人、荷兰人、比利时人、卢森堡人和捷克人出去;他们被转移到了军官的住处。剩下的人愤怒地尖叫起来,开始对美国人和解放日破口大骂。“我们也是盟友!”一个愤怒的意大利人吼道。

巨大的房间里一阵歇斯底里。一个乌克兰女人认为一个波兰女人偷了她的梳子,于是扯下了对方的项链。波兰女人尖声向她的同胞呼救,于是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呐喊:“打死乌克兰人!”

突然,一个扬声器响了。“喂,喂!”这个声音用五种语言宣布,他们将检查健身房。八点钟,几名美国军官探头看了看里面,大吃一惊,连忙又缩了回去。然后,他们命令让孩子们马上出来。一个谣言传开了,说犹太女人住进了别墅,吃上了白面包、鸡蛋和巧克力。人们怒吼起来:“她们洗热水澡,还穿着睡袍到处跑!”“她们跟美国兵睡觉!”

“你们看这些婊子养的多照顾自己人!”有人叫道,“犹太人总是帮犹太人,却让基督教徒像狗一样死去!”

“像狗一样!”上百人齐声重复道。

“那是因为我们不是像他们一样的肮脏的犹太人!”一个戴着男式帽子的老太婆尖声喊道。

一个姑娘愤怒地向他们喊道:“那是因为我们被送进焚尸炉时,你们正在谷仓里跟德国农夫胡搞!”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盯着那个姑娘。她身材矮小,相貌丑陋,长着一个大脑袋,活像一个南瓜安在一根柱子上。她的耳朵涨得通红,支了起来。“来啊,打我呀!”她嘶哑地叫道。

“犹太!”有人大叫道。人群向那个姑娘冲去。一位戴着眼镜、教授模样的老人用胳膊护住她:“别碰她!”

疯狂的攻击者把两人推倒在地,用麻袋捂住他们。“教授”的身上压满了人;妇女们大把大把地扯下姑娘的头发,并用手指抠她的眼睛。“这下是为牛奶,”一个妇女大喊道,“这下是为巧克力,这下是为谷仓里的农民,你这肮脏的犹太人!”

女孩的保护者停止了挣扎,身子软了下来。

“噢!上帝!”一个女人惊叫道,“他们死了!”

妇女们四散而逃,两个俄国人擦干死者脸上的血迹,把尸体拖到一个墙角,扔在一堆尸体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