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青春如火(第3/12页)

和江南雨的再见面并没有想象中那般令谢有盼激动,不知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她家庭成分的影响。这天是周末,参加完在天安门广场反对越南战争示威集会,谢有盼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晚上便不想再自习,上周从图书馆借了一本《政法界右派分子谬论集》一直没看,干脆就晚上开夜车看完。刚在床上躺下,老六和老四就冲了进来。

“老二!你怎么才回来?我们都回来一个小时了!”

“我是走回来的,想看看路上的风景。”

“你拉倒吧!有免费的公共汽车不坐,非要走着,搞什么资产阶级情调?”

“出去出去,别影响我看书。”谢有盼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嘟囔着说道。

老四“噌”地扒上他上铺的架子,推着他说道:

“你知道么?晚上系会在礼堂破天荒的办了个舞会,说是为了迎接共青团北京市委的新年联欢……高年级的学生来教低年级的跳集体舞,欢迎大家都去呢!”

“不去!不会跳,也不想学!”谢有盼一把将他推了下去。

“咦?这是政治任务,你怎么能不去?一个人在床上看右派的谬论,你这态度很不对头呀?下来下来,你不去我们觉得势单力孤,很多‘中上’成分的女同学都去了,咱革命后代可不能落后啊……”

谢有盼拗不过这两个不知疲倦的家伙,反正也看不下去,跳舞又是个新鲜事儿,就扔下书一同前往了。

礼堂的走廊上被圈出了一个舞池,周围摆了两排椅子,足足有两百多人挤在这里。一个唱片机放在角落,发出悠扬的音乐。谢有盼长这么大从没有进行过任何有韵律的运动,对跳舞简直毫无感觉,比划了半天,最终决定放弃,因为老六说自己根本不是在跳舞,而是在耕地。谢有盼对此并不以为然,跳舞又跳不出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没听说毛主席和周总理舞跳得好的,也没听说十大元帅哪个擅长此道?于是就躲在一边坐着,静静地看着场上群魔乱舞。《长征组歌》里面的歌曲一遍又一遍地放着,会跳的不会跳的人搅在一起。老六活象村中跳大绳的,与节奏毫不合拍,而老四的每个动作都象英勇就义,表情和《东方红》里的红军一样刚猛,只是脚下拖泥带水毫无章法,实在是对比鲜明。

昏暗的灯光下,他突然发现了同样坐在角落的江南雨,不仔细看,几乎没认出她来。江南雨和一个女生蔫蔫地坐在和谢有盼对角的地方,呆呆地看着场上的人群。因为太远,谢有盼看不清她美丽的眼睛,只是感觉到这并不是曾经在学校门口笑得象梨花的那个江南雨。谢有盼的心骤然加快了跳动。但只是片刻,他就意识到了这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象江南雨这样美丽的女孩子是不可能没有人邀请跳舞的,除非是不方便。谢有盼左右看看,不少男同学都向对面的角落投去了隐约的目光,却无人起身。谢有盼想起父亲被定为“右倾”时自己在学校遭受的白眼,一股侠气陡然冲上了脑门,坚定地站起身来,旁若无人地穿越了一片跌跌撞撞的舞者,直奔江南雨而去。江南雨发现了远处这个男同学正以坚定的直线方式朝自己走来,看看旁边,显然不是向别人走来的,她紧张得手足无措了。这个男生看着眼熟,又有些眼生,直到他在面前站定了,才认出就是那个找不到报名处的河南新生。

“江南雨同学,我不会跳舞,你可以教我么?”

谢有盼对自己的镇定简直是崇拜了!居然可以说出这样得体和充满自信的话来。江南雨觉得这话根本不是在征询她的同意,而是在命令她,她既紧张,又感到一阵新鲜的安慰,冷清了半个晚上,竟然还有人这么隆重地邀请自己。他既不扭捏,也不做作,伸出的手又稳又大。江南雨耳朵嗡嗡作响,惊讶中已经站起身来。

“是你啊!我跳得也不好,教不好你,你别在意……”

她的声音低得象猫,轻得象雪,谢有盼根本听不清楚。可她的意思是清楚的,因为她轻盈的胳膊已经抬了起来,她丰满的胸脯也挺了起来。谢有盼深吸一口气,努力按照正确的方式把左手和她的手握在一起,向前跨出了一步。在《北京的金山上》美丽的乐曲中,他们慢慢滑向了舞池。与其说在教,不如说是江南雨在引导着谢有盼前进。谢有盼倍感惊讶,娇小的她力量竟如此巨大和坚决,简直象个男人。谢有盼已经无从发力,只能是随着她的节奏在转着圈。谢有盼在她的节奏里能够控制脚步,却不能控制身体的俯仰。转圈的时候,他感到前胸和江南雨的胸脯碰撞了几下,虽然穿着棉衣,他仍然可以感到它们的饱满。她淡淡的香味和轻柔的秀发轻抚着他的脸庞。谢有盼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红了。他的双眼因为局促而空洞了,他看不到周围的人,甚至看不到近在咫尺的江南雨,耳边只听到了人们的惊讶、赞叹的声音,夹杂在音乐声中漫漫传来。灯光下,江南雨的脸又浮现了梨花的形容,谢有盼又听到了她鸟鸣般的笑声。他也笑了,笑得象童年那样自然,象梦里那样舒畅。

“你跳得真好!我学了半天都找不到感觉,你一教我就会了。”有盼一边擦汗一边说道。舞会结束了,他们避开熙攘的人群,一同绕道走向宿舍。

“不是我教得好,在我们宿舍,我其实跳的是最差的。你很有天分,节奏感很好,我教别人也没这么快……嗯?你的口音在变?”

“也不是变,学学北京人民说话,说字正腔圆的首都话,这是和阶级敌人针锋相对的有力武器呢,也对和别的同学交流有帮助……嗯……谢谢你帮我进了辩论学会啊,要不我现在还是笨嘴拙舌的。”

“我说过,你很有天份的……学什么都快!你……什么时候回家?”江南雨的笑容慢慢地淡下去了,一边走一边问。

“我下周二回去,车票已经订了,你呢?”

“我……可能不回去了,住在我姨家里,平时就在学校复习功课吧!”她低下头,胡乱踢着脚下的石子。

“为什么啊?怎么说也要回家过年啊!你父母同意你留下么?”

“他们……都同意了,过了年我可能回去一次。”

今晚的温度很低,还有一阵阵四处乱钻的邪风。虽然穿着军大衣,他们仍感到一股股冷意。谢有盼不时瞟一眼江南雨,为她美丽的脸庞侧影和微微撅起的嘴唇陶醉着,心里一热,脱口道:

“我还以为你要先走呢,你要是先走,我就去送你……”

“……真的么?现在你要回家了,我可以去送你……”

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谢有盼不知该如何是好,如何接起她这句热乎乎的话呢?他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注定是感觉到了什么,却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风好象突然停了,两人在水泥地面上的脚步声变得异常清晰。二人都禁了声,就这样一直到分手的路灯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