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34年10月28日 于都河畔

一 留守苏区

于都河畔,站着一个妇女,亭亭玉立,在寒风冷月中神秘飘逸,凄然西望,宛如一个精灵。

方丽珠不知道把满心的恐惧去告诉谁。自从万世松西征之后,她经历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啊!

据说,红军已经远去,白匪即将杀来,红军永远回不来的谣言已经悄悄传播了。

不,这不可能,她不能相信,她怎么可能想象万世松不回来了呢?如果没有了他,没有了对爱人的等待,没有了对他的牵挂,她怎么能活得下去呢?她不怕死,她已经在于都河里淹死过了。只是为了他,才活着。她后悔没有坚决地跟他去。后来她才想到,应该女扮男装,不经批准,替别人去当挑夫,跟队同行。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任何痛苦不仅可以忍受,而且是一种甜蜜的享受了。

现在村民们都沉浸在苦难中,只有罗自勉——那个七十岁的老人最关心她,把她视为自己的女儿。这个罗自勉,是壮年丧妻而不再娶的古怪老人。

方丽珠记起在和红军告别时,她等在于都河边,听到毛委员的一段话:

“乡亲们,父老兄弟姐妹们,”他语调平和,有着一种压抑的激动,“敌人这次围剿,兵力比以往多,红军不能不暂时转移。”他浓重的湖南口音听起来有些异样,但他从容不迫,使人感到一股镇定人心的力量,“我们还留下很多部队,坚持游击战争。……局势当然很严重,不能麻痹大意。要坚壁清野,准备上山打游击。……等待着红军主力再回来……”

毛泽东讲完这段话时,似乎发出一声叹息。这种强忍的叹息,刺痛了送行人的心。男人神情严肃,而妇女们,则抑制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沿着秋夜寒风吹冷的面颊潸潸流淌。

方丽珠看着他举起那只特大的手,在向大家告别。

方丽珠看着一张张木然的面孔,始终没有找到万世松。她不敢打听他在哪个部队,是早已过去了?还是从另外一个渡口……

所有的人都散了,只有她站在河边。好冷。

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说:“你……你应该回家了。……我那里有剩下的冷饭……”

她回头望见了罗自勉,他们对视了很久。

天地间一片空旷,于都河在夜风中呜咽。

悲痛缓缓地化成了力量。人们从生离死别、骨肉分离的悲伤中醒转过来,一切感情的激流涌入了一条共同决心自救的河床。在当地党组织的领导下,进行着一切应变措施,准备为保卫苏维埃的土地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区,暂时是平静的。

过分丰富的想象,为她描绘出了宽慰的图景。仿佛万世松在不久的时候,就会来到她身边。

罗自勉作为人人尊敬的老中医,在竹沟乡站住了脚。他认方丽珠为干女儿,把她掩护在家中。

命运总是按照自身的随想去安排人们的生活:不管你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高尚的还是卑劣的。都要按着自己的那一条人生小道走下去,这条小道千回百折,绝不相同。

方丽珠原是福建潮州市一个布商的女儿。十二岁时为见世面,她随运货的父亲前往汀州。船在中途遇盗,父亲被杀,她被人贩子卖给汀州一家殷实富户当童养媳。她长得漂亮而又文静,还能看书识字,这户人家对她倍加爱护。可是,在十六岁那年的一个风雨之夜,几个流氓把她拖进一座荒凉的古庙里,轮奸了她。

婆婆视之为灾星,公公视之为耻辱,又把她转卖到于都,落在比她大二十岁的无业流氓马天标手里。那时,马天标在大土豪刘洪恩的父亲刘兆庆的大刀会里混饭吃。

刘兆庆在打土豪分田地中死去,刘洪恩逃亡,留下马天标做他的内线。

在泥沙俱下、鱼龙混杂的时期,马天标以他的贫苦出身,混进了竹沟村农民协会。在大刀会里养成的吃喝嫖赌的恶习,却丝毫未改。方丽珠受尽了他的凌辱,看到苦难无有尽头,只能投河自尽。

那时万世松在于都附近的医务所里养伤,正好在于都河畔拄杖而行,目睹了这幕惨景,他不顾自己伤口未愈,跳进激流救起了方丽珠。

方丽珠又活了下来。

在妇女会的支持下,方丽珠与丈夫决裂了,她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女人。

马天标由于过去劣迹败露,逃出苏区,又去投靠了刘洪恩。万世松因伤口浸水发着高烧,方丽珠来看护万世松。两人产生了不可遏止的爱情。这种突如其来的爱情,以狂烈的炽热超越一切道德纪律束缚的人性力量,使他们轻率地郑重地服从命运的安排。万世松在伤愈即将归队时,决心破釜沉舟,在方丽珠的家里,与她共同度过了纯洁忘我热切如焚如醉如痴如狂如梦身心全部融为一体的三天。

这是人间幸福欢愉和一切瑰奇万源齐汇,使心灵终生为之激荡的三天!

村苏主席王虎林以当权者的身份,想去强奸这个“反革命”分子家属,谅她不敢反抗,强奸她便是抬举她。谁知他闯进去时。正好遇上了万世松。他认为万世松的行为是不能容忍的,便向部队告发了。万世松受了处分,但他们的爱情却获得了人们的同情。

爱情点燃了方丽珠的人生希望之光。她跟随妇女会的人上了山,成为游击队的联络员。

她顽强地斗争,顽强地活着,顽强地等待,顽强地相信在她走过的路的终端,会和万世松相聚,沿途有多少泥泞荆棘也愿意去践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