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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街上行走的男人大多穿着蓝色的中山装,偶尔还能看到穿着粗布长衫的老人,长长的胡须下一根长烟管,烟管下面吊着一个烟袋。他说,看那个老人,多像你爷爷。廷俊笑了,说,二爹,那个年代的男人都这样吧?他大笑着点头,现在时兴穿蓝色中山装吧?廷俊指着自己的一件灰色西服说,不,现在时兴穿这个。前些年,我们都穿中山装呢!

街坊的前半部分是商铺,中间隔着一块蓝色碎花布门帘,门帘后面就是自己的家。

临街的商铺一般是木门板,将门板一块一块揭开,杂货铺、茶馆就开始一天的生意。这条街上,卖油盐酱醋的,卖锄头犁耙的,甚至还有打布壳卖的……各种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一家杂货铺前摆放着一个簸箕,簸箕上堆满了烟叶。他如同看到黄金,只觉眼前一亮,抓了一把烟叶放在鼻子下使劲地吸着烟草的气味。就是这个味道……真的还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卖烟的男人穿着长衫,慢条斯理地吸着长长的烟管,仿佛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和莫大的享受。他从烟袋里拈了一撮烟丝,用两根熏黄的手指搓成一个小圆球,重新放到烟锅里,用手在烟嘴上抹了一把,递给二爷说:老哥,尝一口!他接过烟管,廷俊掏出打火机要点火,他摇摇头。卖烟的把一根燃红的纸捻递过来,他移到嘴边,舌头和嘴唇轻轻一碰,熟练地一吹,一股小火苗就从纸捻上升起,点着烟丝,又深又长地吸了一口,在嘴里包着,再慢慢吐出来,陶醉似的叹:好烟,好烟呀!

廷俊哈哈大笑,二爹,尝一口我这个“大前门”!

廷俊递来纸烟,他用手一挡:大侄子呢,我寻的就是这个味道哦!

卖烟的也笑了,称好烟叶,切成细细的烟丝,装在两个牛皮纸信封里,递到他手上说,老哥是爱烟的人,这烟叶也就遇上知音了!我付过钱,为他捧着信封,又往前走。

远远的就看见两个纸花圈摆在门口,我们寻到丧葬用品店了。买好纸钱、香蜡,跨出门来,就见对面有一个烧卤摊。昏暗的灯光照着一层油腻腻的透明塑料纸,下面有嘴尖、猪脚和牛肉。买好后,他又想买一瓶酒。想起在台湾喝过的绵竹大曲,便招呼摊主,来一瓶绵竹大曲!廷俊说,二爹想喝酒,回家我请你喝五粮液,四川有的是好酒哦!他说,在我喝酒之前,我得孝敬李将军三杯酒!

一切准备停当,转回桑州公园。树木掩映的小径上,有三三两两的人在慢悠悠散步。隐隐听见有音乐传来,他便上前凑热闹,原来是一些跳交谊舞的人,在露天坝里寻乐。廷俊说,这些年大家时兴跳交谊舞呢!

好花不常开,

好景不常在。

今宵离别后,

何日君再来?

蓦然听见一个女人的歌声,他怔住了。眼前,是一对一对的舞伴,在红色的灯笼下影影绰绰,翩翩起舞。唉,像月桂呢!他叹道。月桂是……廷俊问。说了你也不认识,还是不说吧!二爷说。

二爹,这是台湾歌星邓丽君的歌声,这些年风靡大陆,喜欢的人很多呢!

邓丽君?不认识。他说。

廷俊带我们来到一个僻静处,指着一个圆形土堆,土堆上长满灌木和野草,借着打火机的灯光,我们看到“李公洪武将军之墓”几个字。他抚着冷冷的石碑,声音有些颤抖:李将军,您的老兵梁草来看您啦!

此时阴阳相隔,泪落无声,他拭去清泪,颤颤地移开脚步,把一对红烛点燃,又燃了香,把卤肉放在石案上,这才恭恭敬敬地跪下去,磕了三个响头。

廷俊掏出两支“大前门”,点燃了,放在石案上。

我们把瓷盆放下,蹲在盆边烧纸。火光发出噗噗的欢笑声,烧过的纸钱一个劲往上飘飞。他说,廷俊你看,小时候爹给爷爷烧纸,出现这种状况时,爹就会说,丑娃子,你爷爷今儿高兴哩!今天将军也高兴呢!他又转向坟头大声说:李将军,您的部下梁草来拜祭您,您来拿钱,放心在天国享用吧。现在天下太平,不打仗了,您老人家安心休息吧!

我们烧完纸,看着火苗慢慢熄灭。他和廷俊抽着各自的烟,半天没说话。临走,他轻轻拍着墓碑说,将军,将来我回桑州,会经常来看您,陪伴您的孤单……

这样说着,他似乎心里一酸,忙咽下话头,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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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被押送着从县城一直走到桑州,那是我第一次到桑州。

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有气无力地行走着跟我一样的庄稼人。我们穿着单衣和草鞋,翻过一座又一座高山。我想起同梁根爬上安家山顶的经历,我不知道我们碰见哪方的鬼魅了,总也走不出迷宫一样的山区。直到有一天我们爬到大庙山上,突然看见下面的山势低矮下去。带路的人说,我们快到桑州了。果然,沿途的山渐渐小了,就像一个个大馒头,平坝越来越宽了。我想起梁根的话,就在心里对他说,老三,山外面是坝子,又平又大的坝子,一眼望不到头的坝子,全是好田好土!

稻子已经收割了,稻桩还在水田里。那么多的田,要打多少谷子哩!我们那里田少旱地多,吃米要拿麦子到场镇上交换,这些地方的人一年到头少不了白花花的大米吧?一路想着,便越发想家。

到桑州后,我们才换上了统一的军服,缠起了绑腿,人一下子精神了很多。我们整天进行操练。我对练习打枪特别认真。锄头是农民的命根子,枪是当兵人的命根子。我一个劲地练习射击,有事没事都在想瞄准的事。后来我就玩得很利索了,打空中的飞鸟一枪一个准。长官拍着我的小脑袋夸我,我便越发来劲了。

操练一段时间后,突然接到命令要开赴前线了。那天是少见的晴朗天气,我们一早便在桑州公园的坝子集合,全城倾巢出动欢送我们。穿着长衫的市民举着一些标语,我不认识字,便偷偷问同乡李发生。李发生读了几年私塾,他说那些标语上写的是“把日本人赶出去”,“还我河山”。坝子前面主席台上坐着桑州的头头脑脑,有一个留长胡子穿长衫的老头儿首先讲话,李发生说他是桑州的五老七贤之一,是清朝进士王朝德的孙子王鸿儒,是当地的什么主席。他说,一定要把倭寇赶出中国!我问李发生,倭寇是什么?李发生不耐烦地皱着眉头,我就不敢再问了,我想那和我妈说的“龟儿子”意思差不多。我当时也愤愤地想,龟儿子闯到我们的地盘来,让老子没法在家里过安宁日子,没法娶春花生儿子,没法孝敬爹妈,老子讨厌这些龟儿子!

然后我便看到了我们的军长李洪武,他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大官,威武得很。他的眉毛像两把黑剑,充满杀气;鼻子往两边扩展,显得霸气十足;嘴唇又大又厚,似乎能吞下一切;个头不高,但每一块骨头都硬邦邦的很有力量。李长官说话也杀气腾腾,每句话都要带血,“洒血疆场”、“血战到底”、“马什么裹什么”,梁玉你快说说。那叫马革裹尸,二爷。哦,马革裹尸。李长官后来真的战死了,一身被打得像蜂窝眼,中了鬼子的伏击,大家拼死才抢出他的尸体,用一个麻袋装了背在背上撤退下来。李长官是抱着必死的信念上战场的,他的话让我们精神大振,我才第一次感到我在做一件大事情,而且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