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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头,揭开杯盖,喝了一大口,果然是这个水,这个茶味呀!

廷俊不喜欢糖,就没加糖,你喝得惯不?

大妈,哪有不习惯的,城里还喝不上泉水呢!

是呀,乡下啥都不如城里,唯有空气和水,比城里干净!春花说。看得出,当初腼腆的少女,今天已变成这个家的主宰,说话做事利利索索,能干得很。只是,他和她,显得有些生分。

你的手老了,我感觉得到,头发还没白吧?眼睛也好吧,身体也还好吧?我看不到了,脑子里留下的是你年轻时的样子。春花笑着说,同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仿佛当年竹林边的那个少女。

眼睛看不到倒好哩,也是一种福气。假如有一双好眼,你看到现在的我,多半也会失望,还是看不清的好!他笑着说。

一桌人也跟着笑。春花便介绍正田、正财和他们的媳妇、孩子。

这顿团圆饭呀,我们等了几十年。春花说,又猛醒似的说,哦,二弟,你该到堂屋里见祖宗和父母,只顾着高兴,还把这样的大事给忘了!

真是的,赶紧去!他一拍前额,站起来,解放忙说,干爹往这边走。

堂屋里的墙壁上贴着一张“天地君亲师”的红纸,红纸旁是一张观音菩萨的画像。红纸下方是一张条桌,条桌上放着老人的牌位,还有两张旧照片。廷俊说:二爹,把你的照片收起来吧?他说,放在那里吧,陪陪爹妈,也算尽点孝心!

点燃一炷香,作了三个揖,说:爹,妈,孩儿梁草终于回来了,可你们已经不在了!孩子没尽孝心,对不起你们。

跪在地上,仿佛跪在爹、妈的面前,万语千言阻塞在心,不禁悲从中来,无法自制,长跪不起,大放悲声!

梁家大大小小一齐跪下,一片唏嘘声和啜泣声!

廷俊扶他说:二爹,老人家已经走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接受,一路劳累,别哭坏了身体!

他慢慢站起来,又点燃一炷香,凝视一张照片上的男人说:哥,狗娃子回来看你了!你在那边要替我们照顾爹和妈,我们兄弟后会有期!

春花在一旁小声说:二弟,好不容易回家,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干啥?

他再点燃一炷香,敬观音菩萨和列祖列宗,他说:承蒙观音菩萨和梁家列祖列宗的护佑,狗娃子历经千难万险,总算捡回来一条性命。从今往后,梁草只能积善积德,来报答菩萨和祖宗的恩德!

又磕了三个长头,这才起来往外走。春花叫成芬,上菜,上菜,你二爹可能早就饿了!

还没进门就闻到回锅肉的香味,不觉打了一个喷嚏,众人也跟着喷嚏。成芬围着围裙,端了一盘回锅肉放在饭桌中间。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冷盘热菜,是炒花生米、咸鸭蛋、腌黄瓜、腊猪舌、腊猪耳、萝卜拌粉条、青椒拌牛肉、粉蒸大白肉、清蒸全鸡、带丝老鸭汤……哟,天上掉下来这样多的美味,哪吃得完哟!他感叹。

春花说:几天前就在准备呢,鸡和鸭都是自家养的,腊肉也是去年腌的,还没吃完呢!在外面,怕是难得吃上腊肉哦!

一盘又白又红的腊肉端上桌,屋里充满浓浓的腊肉香味。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小时候一闻到腊肉的香味,就知道年三十到了。在除夕这天海吃一顿,一天都在打油饱嗝儿!大年初一是要吃蒸肉的,意思是这一年日子蒸蒸日上。妈总是提前打招呼,悄悄吃,别说“咸”或“淡”哦!

一家人又跟着笑,猪猪笑得最响。他夹了一块粉蒸肉递给猪猪放在饭里,乖孙子,快吃,悄悄吃!

解放说:干爹喝点酒,是绵竹大曲,前几天才从止戈铺买回来的。

廷俊说:茅台、五粮液不容易买到,要糖酒公司的领导批条子,绵竹大曲就是我们这一带最好的酒!

他说:就喝绵竹大曲。我在台湾的战友,可喜欢这酒了。廷俊给我买两瓶,我要捎回台湾!

干爹还要走?好不容易回来,就不回台湾了!

他望着廷俊,说,落叶归根啊,我也想回来定居,可眼下的政策,允许么?你消息灵通,给二爹打听打听。

廷俊说:好哩,回城我就打电话问问桑州市台办。

那夜他喝得大醉。虽然身体很困,可脑子特别兴奋,没完没了地胡言乱语,这可累坏了春花。尽管正田、解放一个劲催她休息,可她一直守在他的床边。天色微明时,我起床小解,看见春花坐在椅子上打盹。我这才叫来解放,把她扶上床休息。

B8

我家住在山里。那个叫安家山的山是龙门山和秦岭接壤的地方。我们的老屋在半山腰,正三间,两边挂偏厦,青瓦白墙,典型的川西北民居。三间正屋,一间是堂屋,堂屋两边住人,偏厦是猪圈和厨房。房前有核桃树、桃树和橘树;房后是茂密的竹林。我爹用石头和泥土堆砌了院墙,墙的左边栽着蔷薇,右边栽着金银花。每年春天,桃花开过,桃子刚结出指头大的果实时,红白相间的蔷薇开满了墙头,蜜蜂在花间飞来飞去。

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蔷薇开得正艳,我便爱上了蔷薇花。我是一个粗人,但这并不妨碍我喜欢蔷薇。我曾经对我妈说过,假如我死了,就把我家的蔷薇挖一枝种到我的坟头,在阴间也能闻到家的气息,就像小时候我睡在大床上,懒洋洋地闻着蔷薇的气息。后来我九死一生,唯一的期盼就是回到那个蔷薇盛开的地方。世界之于我,只有半山腰里的这间小屋是属于我的土地。

蔷薇花期不长,往往在一夜春雨后,花瓣落满杂草疯长的小径,我赤脚在上面踩来踩去,脚丫子染得就像两朵移动的红花。我弟梁根拍着稚嫩的手,呵呵笑着,结结巴巴地说,发,发。我笑得东倒西歪,教他说,花,花。

蔷薇落尽不久,金银花又开了。金银花虽然没有蔷薇艳丽,却比蔷薇香多了。那时节,我们一家喜欢把桌子摆在院坝里吃饭,单是闻香已够我们陶醉了。我妈把金银花摘下来晒干,夏天头疼脑热时就给我们熬汤喝。我爹有时候会奢侈地泡上一杯茶,在土黄的茶碗里放上几朵细碎的金银花。他总是一边抽旱烟一边咳嗽,让人感觉他的喉咙里有细细的烟丝在燃烧。抽完烟后就用金银花水润嗓子,这时我爹的神情显出少见的悠闲,仿佛高卧山里的神仙。

安家山属于秦岭山脉,自古很少与外界交通。我问我爹,安家山那边是什么呀?我爹说,山后面是平坝,平坝后面还是山呗!我对这样的回答很不满意,总想探个究竟。

我暗暗把我妈做的煎饼省下来,有了几张饼之后,我终于开始我的计划。有一天我带上煎饼,同我弟弟梁根爬上了安家山顶。我们站在山上像两棵幼小的树。我们的前面果然是山。我觉得,那些山像一条又一条青皮巨蟒,扭动粗大的腰身扑向天边。风是这些巨蟒的气息,我闻到了它们嘴里青涩的气味。山那面是什么呀?梁根问我。还是山呗!我学着我爹的口气。梁根似乎不满意我的回答,他噘着嘴,一直看着很远的天边。我像大人似的吹着口哨,梁根也想学我,但他吹了两下,总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脸上通红,便张嘴大叫,山谷里传来一阵阵回音,梁根兴奋得拍掌大笑,嘴里叫个不停,仿佛在跟那些山玩着游戏。我是梁根。回音低微:我是梁根。这让梁根很反感,似乎有人在冒充他。我说,傻瓜,这叫回声。梁根瞪着眼不做声。没声了吧?梁根一直紧闭着嘴,不敢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