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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田包下了安家山嘴上百亩的林地,打算开辟一片核桃园。

他一屁股坐在苕埂上。正财忙拿了一个塑料口袋,垫在他的屁股下。

他说:你们往前走吧,我要在这里歇一会儿,抽一袋烟。

廷俊给大家使了一个脸色,众人便退出红苕地。

他掏出烟袋,用火柴点燃烟丝。望着对面的青山,陷入一种无法言说的虚无中。

房子、花和树。爹、妈和我们。一幅幅画面叠映而过,瞬间又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也没发生过。眼前这一片安静的红薯地,夕阳给叶子镀了一层金黄的薄纱,寂静中显得格外美丽。

爹,妈,还有我们过去的家,我回来了,梁草回来过。

他对着幻梦般的苕地说话。末了,敲掉烟锅里的烟灰,站起来往地边走。走到路上,再回头望了一眼,仿佛跟什么东西告别。

老人坟就在离堰塘不远的地方。堰塘里长满杂草,两头黄牛正在吃草,仿佛品尝着香甜的美餐。

村里人都称这叫月亮塘,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草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快,可见地下水还是有的,正田说。

放牛的老妇人向正田打招呼,正田也招呼道:梁大妈,看牛哇?

被称为梁大妈的女人说:你们家来远客了,一看就是富贵人!

廷俊说,大妈,是我二爹回家来哩!

哪个二爹?老妇人刨根问底。

梁草二爹。

不是死了吗?坟在那边哩!妇人指着不远处的荒坟堆说。

你们家当了光荣烈属呢!不像梁政明,弄了个半残废回来,还跟地主、富农一起挨斗,年年冬天吆牛耕队里的冬水田,泡烂了双腿,死得惨哦!妇人说。

解放小声说,干爹,别理她。这是梁廷显的婆娘,嘴巴大,说话像倒豆子,不过脑子,直端端地迸出来,得罪人呢!

她说的梁政明是谁?

梁政明是梁廷显的大儿子,朝鲜战争爆发,自愿申请去当兵。在战场上被俘过,历史上留下污点,回来就抬不起头。现在他的儿子梁朝品是这个生产队的队长,廷俊说。

堰塘边是一块坡地,也种着红苕,苕地通向一片荒坟。梁家村的人死后都葬在这里呢!这是梁瞎子,旁边这个小坟是他老婆的。梁瞎子的后人不孝顺,坟也没修,碑也不立,倒像无主的荒坟似的。正田不屑地看了放牛的妇人一眼说:就知道说东家长西家短,自家的稀饭还没吹冷呢!

紧挨着的就是两位老人的大坟。白色花岗石砌了三层,每层都有上翘的飞檐,檐上雕着腾飞的龙凤。中间的柱上刻着一副联:三亩薄田迎日月,四间瓦房度春秋,横批:勤俭传家。碑上刻着梁德高、敬玉秀之墓,下面是儿孙的名字。廷俊说:这对联是我爹撰写的,他一辈子喜欢念经读古书,就这一次派上了用场。两年前,我们两家商量给爷爷和婆婆合坟,花岗石是从外地运来的,刻石雕花倒是本地石匠的手艺。

要是我在家,也会成为石匠的,我会带着徒弟亲自来做,他说。

猪猪做了一个打石头抡大锤的动作,把大家都惹笑了。

解放拿出香蜡、纸钱。正田把水米饭在坟前的草地上倒了一圈,又把一块煮熟的刀头肉摆在石案上,一个塑料盘里摆上他从台湾带回来的糖果,献在坟前。

点上两根绯红的大蜡,又点燃两炷香,他抽出烟袋,点燃一袋烟放在坟前,长跪不起:爹、妈,儿子梁草回来了!

一声呼号,剩下的话就无法再说下去。

廷俊和解放来扶他,廷俊说,二爹,您终于回来,老人家地下有知,也会惊喜的!再说老人家也离世这么些年了,您也要节哀顺变。

众人拿纸来烧,烧的除了冥币,还有纸做的电视机、电冰箱和小洋楼。正田说,爷和婆一辈子没吃饱饭,多给他们烧点。正财开玩笑问:收得到么?正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纸灰在空中飞舞,火苗发出嚯嚯的欢声,正田便说:爷和婆一定是知道了,他们高兴呢,你看这火苗,像人的笑声呢!

大家便肃立在火堆前,仿佛老人家的灵魂在火中时隐时现。

两只黑白相间的喜鹊,突然飞下来歇在坟头上,引颈欢叫不停。

猪猪伸手去赶,喜鹊并不逃,反而在坟头平静地走来走去,像在踱步似的,末了,双爪一软,卧在坟头,两只眼睛愣愣地看着我们。

大家甚觉灵异,仿佛喜鹊是老人的化身,便一齐跪下来。

喜鹊高卧在坟头,逐个看过下面的人,露出慈爱的神情。

解放仰起脸来说:喜鹊啊,你要是爷爷的化身就点点头!

喜鹊仍然卧在那里,没有动静。

猪猪又做了一个吓唬状的鬼脸,喜鹊仍然没有惧怕的样子,悠闲地卧在那里,露出满意和幸福的神情。

廷俊点燃了鞭炮,密集的炮声使树林里的鸟惊惶飞散,喜鹊仿佛没听到炮声似的,依然卧在那里。

正田灵机一动,把梁二爷扶到坟前,他跪在地上,模仿母亲的喊魂声: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是看到狗娃子回来就来看我么?爹妈化身的喜鹊呢……

没等他的话说完,人们看见两只喜鹊朝大家频频点头,然后相互对视,发出叽叽喳喳的欢叫声,其中一只大胆地飞过来,扑在他的肩头,另一只迟疑瞬间,也飞过来,歇在他的头上,片刻又飞回坟头。

真是奇啊,我一向是个无神论者,今天也觉得怪异。廷俊扶起他时说。

在爹妈的坟墓下方,有两个坟堆,一个是梁勤的,一个便是梁草的。坟上长满了狗尾巴草,在他的坟尾,有很大一簇蔷薇,眼下已掉尽叶子,露出带刺的枝条。他指着蔷薇问:这是自然生长的,还是谁栽下的?正田说:是妈栽下的,搬房子下山那阵,她把老房子的一丛蔷薇移栽到这里的。

哦。他的心底微微一颤,一股穿越生死的温暖情愫在心中缓缓散开,幸福地弥漫。

干爹,要不把空坟给毁了,免得你看着伤心!解放说。

不,留着它。我以后老了,就葬进去吧!俗话说,叶落归根,这是我最终的归宿呢!爹妈在上,大哥在旁,有亲人陪伴,有蔷薇盛开。多好的墓地,天下就这一小块地方给我留着呢,毁它干啥!

烧完纸钱,暮色越来越浓,一股轻雾从安家山顶飘下来,坟和人都隐进雾里。山下已升起三三两两的炊烟,回巢的鸭子响起嘎嘎的叫声。时光倒流,仿佛几十年前鸡鸭回巢,牛羊归圈,人们回家的某个黄昏。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

狗娃子呢,被哪路鬼神请去的狗娃子呢,该回家来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