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第2/9页)

“这种假设太大胆了,也太具有想像力了。知道吗,你的想像力简直有种暴力的美感。”女真转回头,触到单一海的眼睛,他们竟挨得如此近,近得连呼吸都触到了对方的皮肤。她有些喃喃了,竭力让自己镇静,“你这张图至少不是昨天完工的吧?为什么不可以告诉我呢?要知道,这张图至少属于我,我最有权享受你的创造了。”

单一海后退两步,空间的拉开一下子减轻了两人的压力,他费力地擦了一把汗:“我一直在等你来。”

“你不知道我住在你楼上?”

“知道。我每天都听到你在上面走动。有时夜已很深了,你还放开录音机。我甚至知道你许多的习惯……”

“那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我知道你会来!”

“是吗?”女真神情恍惚了。这家伙太高傲了,也太自信了,自信到让人愤怒的地步。她一咬牙:“我看你是怕我吧?怕我吃了你!”

“我怕你?”单一海脸上唰地羞红,“我怎么会怕你呢?我怕你什么呢?”

女真被他突然的害羞打动了。她凝视他的脸,半晌才转开。这家伙害羞时竟让人有种莫名的爱怜。她竭力不让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淡淡地说:“怕我吃了你呀!”说完,竟有些吃惊自己会说这么一句话。可不说这又说什么呢?她看到单一海的眼睛莫名地闪烁着,脸上有一半是尴尬和不知所措。她忽然感觉出,单一海单独面对她时,话语自然褪去了那些强装的油滑和调侃。她发现这点后,竟有些无言了。她掩饰地在他的房子里四下乱走。这房子可真乱啊!她去过许多男孩子的房间,似乎都惊人的相似,充满着脏乱,同时也暴露着可怜。他的也不例外,被子永远地在床上乱放着,床两边扔满各种书籍。有几本摊开着,上面落满了烟灰。靠门边儿上,堆着十几本书和一堆报纸。她有些吃惊地捡起来,许多竟是精装的。她心疼了,捡起抱在胸前。

“你有胡乱扔书的嗜好吗?”

“这些书是我看完后扔掉的。我两个月清一次垃圾,一部分卖给废品收购站,一部分烧掉。”

“可这些书还全新着呀!有的似乎才看过一遍,怎么可以扔掉呢?”

“可对我来说已一无用处。我把该看的记住,不该看的忘掉,这本书的使命到此也就结束了。我不喜欢藏书。”

“为什么?”

“书读太多了,有时是一种累赘,甚至是伤害。我扔掉它们,是我太熟悉它们了。它们放在书架上,我一看到它们,就会受到影响。这个世界太拥挤了,彼此不受影响几乎不太可能。可影响太多了就会丢失自己,我扔掉它们是我有能力消化它们,并保证再不受它们影响!”

“精彩的谬论。我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可以把一种不良习惯解释到近乎完美地步的家伙。我有个感觉,你在有意识地强化自己的缺点,不,甚至在偏爱它们,以致使这些缺点本身都有了种迷人的味道,我都快被你的缺点给说服了。”女真把那些书重新扔回去,“可我不喜欢你的缺点。”

“谢谢,可我知道你不会是知音,你只会是个欣赏者。我很高兴被你欣赏,你说出了许多我自己一直在做,但一直看不清的东西。所以你比我还让我佩服。”

女真忍不住地开怀大笑:“我真高兴听到你的奉承,你的奉承也比那些人高出一筹。很让人舒服,可又不像奉承。”

“与你讲话真是太累了,处处得绷着根弦。女真,我有个提议,以后不要再这样深沉,至少不要勾引我深沉。”单一海故做严肃状,从床底下摸出一瓶东西,竟是一听可口可乐,啪地打开,递给女真。

女真接过来,被他的神情逗乐了。她觉得单一海这小子幽默起来比谁都放松,冷峻起来犹如一座冰山,硬硬的,令人无法捉摸,又无法说清。她感慨着,发现白墙上到处被他涂着各种各样用油笔写上去的话。

他的字不好。可那些字却放肆地在墙上龙飞凤舞,倒像是书法。仔细看,却是一些偶尔写上去的感受或类似警句的话。

在台灯的右侧墙上,有一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她辨认半天,竟是:一个人一生最大的失败,是说话的失败!她把那句话含住,半天不动。这肯定是他在某次受到损伤后,愤而自责写上去的。这话至少包含了他一半的心迹,因为有这一方面的失败,所以他希望能让自己记住。

“你用这种方式来总结自己吗?”

“不,这些话只代表我某一时刻的某种心境。我一看到它们,就可以想起自己。每次看完这些话,我都能看到一个完整的我。要知道自己永远无法看清自己。别人也不会提醒你,只能是我提醒自己。”

“所以,你是孤独的。”

“我孤独是因为思想的孤独。有的话无法讲给别人听,只好讲给自己。”

“你太狂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太危险吗?”

“不是狂,是我走得太远。走在队列前头的人,都很茫然。我不幸走到了前边。”

女真有些怪异地看他:“这种狂像标本一样稀少了。一海,我以后可以在你孤独时听你讲这些吗?我至少可以成为一双好的耳朵。”

“谢谢。”单一海眼中湿润了,但仅仅一瞬间,他就转过了头,“这些随便涂上去的东西,我每两月就用灰粉刷掉一次。每次粉刷完,我都有种涂了层铠甲或者在埋葬自己的感觉。”

“是吗?这墙里裹了那么多你的气味儿。”女真喝水,忽然瞥见在靠门边儿上的墙上,悬着两个装裱极好的大字:“换根!”正面墙壁雪白,明亮,衬着这两个极孤独的字,令人有种心惊的视觉。

“换根?”她禁不住低呼一声,“这两个字好怪,为什么写这么两个字呢?”

单一海似被触动,注视那两个字许久:“那是我的名字。”看到女真满眼的疑惑,他又补充道,“是我在乡村时,爷爷给我取的小名。”

“这么怪的名字。换根,根也可以换掉吗?”

“是的。我的根就给换掉了。”他略略压抑语气,“这是我一生中唯一被震惊的一件事。我父亲小时候被送给另外一个乡村姓师的一户人家,那家人只剩下了一个老人,我爷爷。我出生在那里。他像甩一顶帽子一样,把这姓扔给了我。就在我三岁那年,他去世了。我父亲又回到了老家,我又成了单家的子孙。我是在成年后,才理解了那个老人。是他把我当成了他的血脉。而我是到现在才体会出他的心境。所以,我永远怀念他。”

“可你还姓单呀!”

“我在心里永远姓师。我在自己所有的文章上都署名换根!以此来怀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