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3/11页)

他的建议立即赢得一片回应。冯冉憋住笑:“好,下次再开挖,咱们轮流破土,不,先从王小根开始轮起。”

王小根露出一口大白牙:“那本人下次就不客气了,也来开块处女地。”

冯冉他们班负责城外一公里范围的外围开掘,这里到处都用白粉灰抹上了各种记号。他们已挖了三天,地面上已露出了好几个大坑。被翻出的砂土裸露着新鲜的湿气,乱乱地堆放着,远看这儿已成了一片工地。

冯冉曾经在第一次挖坑时,忽然想到每次开挖前,都应举行一个破土仪式。全体士兵一致列队致礼由他挥镐破土,然后才可以开挖,这种仪式刚开始还有种莫名的新意,但几次这样下来,兵们却把这当成了一种玩笑,他有种深深的失望。后来他明白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理解这一切呵,即使是战士。

冯冉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就在坑外面带大家倒土,这活儿轻,但却把大家覆盖在了眼皮底下。坑土已取掉了三分之一,外表的浮土一除,冯冉便嘱咐坑下的几个兵们,把铁锹扔上来,换上考古队发的那些小型圆锹和扫把。这样干活简直像绣花,又小心又不痛快,旁边的王小根又嘟嚷了:“我说班头,这儿已挖了三分之一,还像以往那个坑一样,全是砂土,我怀疑这个坑别又是啥也没吧!”

“怎么没有,上个坑你不是还挖出个宝贝吗?”副班长笑着拍拍王小根。“那个宝贝”是王小根在挖第一个坑时,捡到的一块类似铁疙瘩的墨石。当时天色已晚,看不太清,王小根的镐头刚一撞那个石头,就发出一片火花,夜幕下特像个铁盔。王小根瞒着大家没吭气,晚上一个人拿上汽灯,想挖出个什么宝贝,馋馋眼前这帮小子,至少他王小根在这次挖掘中是第一个挖出东西的人哪。没想到,忙了半夜,他扛着那块状如铁块的家伙,放到考古专家组里,人家一看,就乐了,说这是块变异了的化石。这件事成了全连的笑话,许多战士见了王小根,就大叫他:宝贝。闹得王小根羞恼不已。

“我最恨什么?就是那种动不动就把别人的一点点事常常宣扬的人,倒像是我真的做错了什么似的!”王小根故意严肃。

冯冉被他逗笑了:“别争了,这坑我估摸着有戏,刚才我去周围看了下地形,咱们站的这块外围距那座残迹500米左右,正好是两军相互交战之地,‘往往攻城者与守城者的战斗,就在这里,我料定周围肯定有大片残迹。”

“预料可不是现实,我只信我的镐可以碰到什么。”王小根仿佛认真起来小锹挥动得却更加小心了。

“你的镐肯定可以触到历史!”冯冉被这句话惊动,抬眼看见子老手夹一卷图纸,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们身后。他也许已经倾听他们的谈话多时了。

冯冉有些意外地站起来,向子老点头致意:“子老!”

子老点点头,用手掬起一捧砂土放在鼻间嗅嗅,半天,才轻轻地把土扔到了地上,拍净双手,整个过程从容而又自然:“这些土太干了。干得让人都没办法相信。”他沉声道,“这把土里有种锈和腐烂的气息。小伙子,我有种预感,也许这土里埋着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

王小根有些愕然:“你闻出来了?”

子老微笑着点点头。

王小根下意识地捧起一把土,用鼻孔猛力吸,却吸进去一股尘土,呛得哇呀一声全吐了,惹得周围的士兵们哈哈乱笑,连子老都被逗笑了。

冯冉却收去笑意,垂首请示老人:“这种挖掘太奇怪了,我们一直沿着画定的坑线去挖,却没有挖出任何东西,这些坑真的有东西吗?”

“理论上该有,你知道吗,刚才你说这儿是两军对垒之地,你的推测很对。这一线正好该有他们的足迹,哪怕是一些尸骨。”

“可万一要什么也挖不出来呢?”

“只能说明这座城自从筑起之后,从未经受任何战争洗礼,但不可能一座兵城未经过战争,我直觉这一线肯定会有大量遗物。”

冯冉低声地说:“这儿西连戈壁,右接山峦,他们怎么会被湮没地下?”

“是戈壁。”子老双眼深邃地望向身后的戈壁。“2000年间,这儿的砂土整整将古城淹没了有5米到4米,我们站的这儿,据地表层资料,原是一片坡地,最低处达6米,而且,几乎每隔百年,便有一次大地震,且沙暴常年不断。”

“可这座古迹为什么从未被摧毁呢?”

“也许是历史留给我们的证据吧!记住,任何东西都会被大地以各种形式存留下来的,只要它在大地上存在过。”

“呵,子老,你讲得太精彩了。我有时都有种错觉,你的这些东西该是一个军人身上的。”

“谢谢。”

“我听说过一句话:穿上军装的不一定是军人,倒是那些不穿军装的人更像军人。”

“此话精彩,不过听上去耳熟,谁说的?”

冯冉有些口吃了,他好不容易想起一句话,却还是别人的:“是我们连长单一海的。”

“我听第二回了。被两个真正的军人认同我有种被欣赏的舒服,何况还是年轻人的欣赏。”子老哈哈大笑。他的笑声感染着周围的空气,士兵们干活的同时都竖起耳朵捕捉着老人的声音,“其实,我更喜欢欣赏你们,那是一种真正舒服的享受哪!”

子老微微停顿,点燃一支雪茄:“我观察你有好几天了,从第一天开始,你带着兵们,站在那块未知的地表上,举行什么破土仪式,向未知的陌生的士兵们认真地致礼,这种行为本身就让我感动。到底是军人哪!”

冯冉略显羞怯:“子老过奖了,我只是有种庆幸。我当时被各种预测中的奇迹给感动着,我那样做,只是一种形式上的敬意。”

“后来呢?”

“后来就有些平静甚至麻木了。我现在后悔了,当初办这种仪式,只该有一次,太多了,就成了一种形式。

“不,当这种东西不再感动人的时候,你应该坚持做下去,把它变成一种习惯吧!习惯有时也是一种最好的表达,在惊奇和神秘永远消失了的时候。”

“我现在不信年龄了,年龄只让人生理上衰老,可只有心理上保持年轻,人才会永远保持青春,尤其是您。”

子老颔首笑笑:“我喜欢一些与我年龄无关的东西,比如我崇拜青春,所以衰老就成了一种表情。这些天,我天天都站在你们的中间,感觉心理上却老了。我有时是强做锐利,哪能跟你们这种自然的流露相比呢!我只配与老人相比,站在他们中间,我一下子就会被人看见,倒不是看见我太老,而是我气质上的年轻。当然,站在你们中间我被人发现,却是一种苍老的气质。”子老喟然长叹,仿佛道出某种心事般,竟增添了些许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