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山南山北(7)

这是一个月来,张松龄第二次听到有关共产党的话题。还是出于一个隐居乡下,平素连最近的县城都很少去的前清老秀才之口。“这老疯子不是真的共产党吧!”联想到驼背老军师在铁血会的种种作为,张松龄心里开始犯起了嘀咕。善于鼓动人心,善于弄钱,在不知不觉间就会诱惑你下地狱……这都是山东官办报纸对共产党人的描述。而驼背老军师魏丁,似乎与其中任何一条都能搭上关系。

“不行,我弄清楚点儿,别被人卖了,还要替人数钱。!”在惊慌中恢复过来之后,张松龄第一反应是尽快探明老军师的底细。还没等他琢磨好该如何开口,却见老驼背军师魏丁倒背着手,撅着屁股,一步三摇地出门去看魏占奎跟赵二子等人摔跤去了,仿佛对刚才摆了张松龄一道的举动非常得意。

“老东西!”张松龄将账本捡起来,在桌子沿上用力摔打。可气恼归气恼,老军师魏丁对他的好,也是实实在在的。让他还真狠不下心来,立刻跟对方割席断交。

事实上,即便张松龄想跟老军师划清界限,也没那么容易。才来了魏家庄短短二十几天,村民们已经开始谣传,他是魏丁魏老秀才的嫡亲外孙。原本住在大北平,为了躲避兵灾,才特地到乡下来投奔自己从未谋过面的亲姥爷。

要不然,你见老秀才对村子里的哪个年青后生,像对待张副官那么好过?!非但跟他同吃同住,还把账本和仓库钥匙,都交给他一个外来户掌管。要知道,那可是几千块现大洋和数万斤米粮的大仓房,进进出出时随便用手抹两把,都够吃上好几天。

“不会吧,他那天不是被赵二子拿绳子绑回来的么?”当然也有人不信谣言,皱着眉头低声反驳。

“那天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赵二子又不知道老秀才家里有亲戚过来,当然见到谁可疑都要拿绳子去捆了!你没见戏文里边,都那么唱么?好心老汉在街头捡回来一个被冻僵了的书生,却发现对方是自己没见过面儿的亲外孙……”

“那这小子的命可就太好了。旁的不说,老秀才名下可有两百多亩水浇地,十好几头大牲口呢!”

“谁说不是呢!老秀才一直没儿子。唯一的丫头嫁给肖二当家,生得还是俩姑娘。这外孙虽然不是孙子,可毕竟也是带把的啊……”

如是种种,越传越有鼻子有眼儿。弄到后来,连驼背老军师的亲女婿,铁血会的肖二当家都将信将疑了。特地寻了个吃晚饭的时间,跑来拐弯抹角地套问老军师当年到魏庄隐居之前,是否真的在北平城里有过妻室。气的老军师捡起笤帚疙瘩,就往肖二当家脑门子上搂。从炕头一直追到大门口,两脚的鞋子跑掉了都顾不上捡。

张松龄在炕上目睹了老军师和肖二当家翁婿两个反目的全过程,忍不住乐得直打跌。大部分时间,在他眼里,老军师就像自己邻居家的那些无聊老汉。老伴儿早就撒手归西了,一个人生活非常空虚寂寞。所以就有些老来疯,整天弄些不着调的事情吸引别人关注。

“又让你捡到乐了是不?小心别被馍馍噎着!”老军师喘着粗气从外边走回,恰看到张松龄在自己揉自己的小肚子,没好气地诅咒。

“您说,您老这是何苦呢?!早一点儿放我走,哪有这麻烦事儿!”张松龄一边数落,一边用筷子将菜里的瘦肉块挑出来往老军师的饭碗里头夹。作为军官,最大的好处就是能经常吃到肉。虽然份量不多,但隔三岔五,总能见到点儿荤腥。

“我不吃!没事儿献殷勤,非奸即盗!”老军师抄起筷子,将饭碗里的肉重新扔回菜盘子里,“杜工部当年,就是吃肉吃死的。我不上你的当!”(注1)

张松龄摇摇头,不跟老小孩计较,风卷残云一般继续对付桌上的饭菜。老军师气呼呼地咬了几口馍馍,又发着狠干掉了小半碗玉米粥,眼珠一转,脸上瞬间又绽放出愉快的笑容,“小胖子,跟你说个事儿呗?!”

“您老说!”张松龄头也不抬,顺口答应。反正老军师跟自己说的事,十件中有九件不是什么正经事儿,犯不着浪费太多注意力。

“仔细看,你长得还真跟我有几分相像。特别咱们爷俩儿这眼睛,都是黑白分明……”老军师看着张松龄的小胖脸儿,目光里充满了慈祥。

“我哪能跟您比啊。您那是目光如炬,我这是大眼无神!”张松龄一边嚼着饭菜,一边没大没小地跟老人家耍贫嘴。

“一样,一样,我年青时候,眼神也很亮,后来一直替我堂兄管账本,硬把眼睛看得没神了!”老军师一点儿都不知道谦虚,瞪着双已经发黄的老眼,自吹自擂。“还有咱俩额头上这棱角,这肩膀,这耳垂,像的地方真太多了。越仔细看越多!”

“嗯!”张松龄懒得反驳,随口敷衍。

“你说,你不会真的是我外孙子吧!”老军师立刻打蛇随棍儿上,腆着脸说道。

张松龄白了对方一眼,非常不给面子地驳斥,“我娘和我爹,都是地道的山东鲁城人。您老是北平城的黄带子,我可高攀不起!”

“说不定你是捡回来的呢。你小时候调皮,你娘没跟你说,你是捡回来的么?”老军师毫不气馁,继续搜寻有利根据。

凡是北方孩子,小时候几乎就没有人没被父母说过,他是捡回来的!张松龄根本无法否认老军师的话,气得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大声道:“我吃饱了,您老慢慢吃。还有一堆帐没算清楚呢,我今晚可不想再熬夜!”

“别急,别急啊。你小年轻的,怎么性子比我老人家还急?我老人家跟你开玩笑的,还不行么!”见到张松龄好像真的发了火,老军师赶紧跳下炕,张开双臂拦阻。“坐,坐,再陪我坐会儿。别急着干活!就那么点儿破事儿,今天干,明天干都一样!”

张松龄突围不得,只好鼓着腮帮子坐下。老军师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看了一会儿,推测出张松龄已经气儿消了。又笑了笑,死皮赖脸地试探:“要不,咱俩认个干亲得了。你这年龄,跟我孙子差不多。认我当个干爷爷,省得别人再胡乱猜疑!”

“我才跟您老认识一个多月!”张松龄瞪了老军师一眼,非常愤怒地回应。“这村子里,想认您老当干爷爷的人多了去。您老别总盯着我一个陌生人人好不好,算我求您了!”

“我不是觉得你顺眼么?”老军师闹了个大没脸,有些委屈地嘟囔。“我名下有房子有地,又不图你养老送终。”

“跟您老说过多少遍了,我要去北平,去北平投军!您老也曾经说过,哪天一颗子弹打我身上,我就交代了。您老这么大岁数了,不想体验一回白发人送黑发人吧!以后别拿这事儿来烦我。最好,其他事儿也别来烦我。送我走除外!”张松龄大怒,推开老人的拦阻,摔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