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归去(5)

东洋马是日本人从英、美各国引进良种后,经几代筛选培育而成。跑起来速度极快,才一个多小时,就奔出了五十余里。眼看着到了前方岔路口,张松龄一边拉紧缰绳,减缓速度,让坐骑恢复体力,一边抬起头来四下张望,到处搜索可疑目标。

前方相互交叉的两条道路仍然是商贩们用脚踩出来的,狭窄崎岖,破旧异常。其中之一为由北向南,经赤峰直达张家口。另外一条则是由西向东,经义县、沈阳,直达伪满洲国“首都”新京。(注1)

由于民生凋敝的缘故,两条道路上此刻都没有什么行人。苍耳、蒺藜、车前菜等杂七杂八的野草在道路两边疯长,隐隐已经有了将路面重新覆盖的趋势。一些外表呈灰黄色的大头蚂蚁沿着残留的道路爬来爬去,饥肠辘辘地四下寻找新鲜吃食,以避免自己被活活饿死!一些不知名的野鸟则聚集在岔道口的指路牌上晒太阳,听到马蹄声靠近,也懒得起身躲避。直到张松龄将手里的皮鞭抽了过去,才“嘎嘎嘎”地抗议着,拍动翅膀飞上半空。然后迅速兜了个小圈子,又在数米外的一块石头上落了下来。

张松龄没有心情跟几头傻鸟较劲儿,伸手擦干净路牌上的浮土,辨明脚下两条道路的走向。扎嘎尔王爷的那位特使是今天早晨走的,如果回去复命的话,他应该走东西向的那条道路。但张松龄却凭着直觉断定,此人走得是南北方向的那条!道路表面的几堆马粪也证实了他的判断,东西向那条道路上残留的牲畜粪便已经被太阳晒得又干又硬。而南北向这条道路上,却有很多屎壳螂推着粪团,连滚带爬地往道路两边的草丛里走。

“狐狸尾巴终于露出来了!”摇着头冷笑了几声,他策马继续向南。速度不是很快,以免在自己需要时战马却已经耗尽了体力。这条路他来黑石寨时曾经走过,沿途中的几个重要岔路口的位置,都记得非常清楚。如果那位“特使”先生不在途中突然改变了目的地的话,他肯定不会把此人追丢。

如此又不疾不徐地走了三个多小时,中间给几匹坐骑都喂了两次水和半斤盐煮黄豆。大约在傍晚时分,道路正前方隐隐出现了五个人影。正是所谓的“特使”先生和他的四名随从,骑在马背上一边赶路一边嘻嘻哈哈,仿佛刚刚捡到了什么大便宜一般。

张松龄隐隐记得“特使”先生的蒙语名字好像与赵天龙相同,赶紧催动坐骑追了上去,“阿尔斯愣,阿尔斯愣,你怎么会在这里。咱们两个看起来可真是有缘啊!”

“阿尔斯愣……?”“特使”先生很明显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在马背上迟疑着转身。当看到追上来的是张松龄,他刚刚洗掉了伪装的脸上立刻涌起了几分刻薄,“怎么会是你,你没有留在斯琴那边做上门女婿么?!”

“是你!”张松龄无论如何都忘不掉这张刻薄面孔,抄起马鞭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姓彭的,你居然还活着!你还有脸活着?!那么多人都被你害死了,你居然还……”

已经洗掉伪装的彭学文连忙拨马闪避,奈何胯下坐骑远不如张松龄所乘的东洋大白马神骏,转眼间就被追上,肩膀、后背、胸口等处被抽得尘土乱飞。

“别打,别打!”他举起双手去抢张松龄的鞭梢,同时大声叫嚷,“你发什么疯?我跟你是一路的,我现在是……”

张松龄根本不想听他的解释,狠狠一扯鞭把,直接将他从马背上给带了下来。随即自己也飞身跳下坐骑,抬起腿朝着正仓皇从地上往起爬的彭学文猛踹。

事发突然,彭学文的下属们根本来不及做正常反应。当他们看清楚来人企图对自己的顶头上司不利时,彭学文已经又被张松龄踹翻在地,双手抱着脑袋来回翻滚躲闪,“住手,快住手。再不住手我就不客气了!”

“住手!”彭学文的四名属下又惊又怒,立刻从腰间拔出驳壳枪。谁料大黑胖子“刺客”动作比他们更快,抢先一步掏出一支盒子炮,径直顶上了彭学文的脑门。“有种,你就命令他们开枪!”

“把枪放下,都给我把枪放下!”虽然明知道张松龄不可能会对自己下毒手,彭学文还是非常配合地冲着自己的下属们命令,“都给我滚,能滚多远滚多远。他是我妹夫,老子的家务事不用你们插手!”

“啊……,这……”四名下属从没听说过自家顶头上司还有这么一号野蛮的亲戚,愣了愣,迟疑着收起的驳壳枪。

张松龄却一点儿也不肯承情,将手中盒子炮插回腰间,随即又握掌成拳,狠狠砸向彭学文的鼻梁骨。“谁是你的妹夫!老子才不会认你这个大舅哥!当初要不是你瞎折腾,薇薇他们根本不会死,根本不会死!”

“别打脸!”彭学文只来得及提醒了一声,便第三次被砸翻在地。明知道自己打不过张松龄,也一直对妹妹的惨死负疚于心,他不愿意再反抗。双手抱着脑袋,任由钵盂大的拳头在自己身上乱捶。

“你这丧尽天良的蠢货!你这心胸狭窄的小人,懦夫!那天怎么没被鬼子打死,那天怎么死的不是你?!怎么不是你?!”张松龄毫不客气地痛揍彭学文,一边打,一边抬起手来不停地抹脸。周珏、田胖子、陆明、彭薇薇,这些鲜活的面孔就在昨天才跟他告别般,一张张在眼前是如此的清晰!

“如果不是你非要弄什么投票表决,咱们早就走了,怎么会拖到那天早上?!如果不是你嘴巴贱乱翻旧账,姓秦的怎么会注意到咱们?!如果不是你非要把薇薇从北平城带出来,如果不是你逼得周珏无路可退,如果不是你……”

那么多如果,只要随便落空一条,当日的悲剧就不会发生!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彭学文,受了周珏的好处却不懂得感恩,没事非要跟方国强争执向南还是向北,弄出个投票表决来还心虚,非要逼着彭薇薇“出卖色相”来拉票……

打着,打着,张松龄便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一年多来刻意遗忘在心脏深处的悲伤宛若洪流,冲破了理智的闸门,从双目中喷涌而出。抱着脑袋任打任罚的彭学文也满脸是泪,擦了把嘴角上的血迹,哽咽着回应,“我怎么知道姓秦的早就跟鬼子勾搭上了?我怎么知道小鬼子的特工已经渗透到了葫芦峪?你今天就是把我打死了,周珏他们也活不回来了!还不如跟我一道去杀鬼子和汉奸,完成他们未竟之愿!”

“老子被你害了一次还不够,还让你再害第二次?!”张松龄停住拳头,大声咆哮。“老子过些日子自会给他们报仇,用不着你这个懦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