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归去(8)

虽然心里有早已经有了不详的预感,张松龄依旧被晴天霹雳击得面无人色,质问的话冲口而出:“怎么会这样?!上头不是说作战勇敢就优先给补充的么?放眼全国,还有哪支队伍比我们二十六路更拼命!从北平、娘子关一直到台儿庄,哪次我们二十六路不是冲在最前,退在最后?!”

“我哪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彭学文将身体向外挪了挪,以免自己遭受池鱼之殃。“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事实而已。二十六路早就没了,前一段日子,你们冯安邦师长也阵亡了。你现在赶回去,只能陪着孙将军一道坐冷板凳。短时间内,肯定找不到任何上战场的机会!”

“你说什么?!”张松龄仿佛一头受伤的狮子般扑了过来,死死抓住彭学文的脖领子吗,大声咆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冯安邦将军他怎么了?!”

饶是预先已经做了提防,彭学文还是没能躲得过去,被勒得上气不接下气,挥动双手在张松龄后背上猛拍,“放,放手!你,你要勒,勒死我啊。冯,冯将军又,又不是,你,勒,救,救命……”

躲在旁边喝酒的几个特工看到事态不对,赶紧跑上前抱起了张松龄,才让彭学文终于逃过一劫。迅速向远处走开十几步,他一边揉搓自己被掐紫了的脖颈子,一边低声命令,“放开他吧!他只是伤心过度而已!你们几个继续喝酒去,没我的招呼,不要过来多管闲事!”

“是!”他的几名属下好心没得到好报,丢下张松龄,怏怏地去了。望着蹲在地上魂不守色的张小胖子,彭学文叹了口气,低声安慰:“彭将军是被鬼子的飞机炸死的。你也知道,咱们这边防空手段一直不怎么样!不过据说他走得很安详,基本上没受什么苦!”

也不知道是这几句假话起了作用,还是张松龄自己想开了!后者没有再扑向他,而是默默地抓起一把浮土,默默地站起身来,对着风,默默将手指松开。

浮土缓缓从他的掌心滑落,烟一般,在夕阳下朝着南方飘远。泪光中,张松龄看到一个敦厚长者的身影缓缓在烟尘中走出,冲着他,轻轻挥手,“小兄弟,再见!”

“长官,再见!”慢慢挺直身体,慢慢将手举到耳边。对着远去的烟尘,张松龄郑重行了一个军礼。

几个已经退到远处的特工人员看到此景,心中也是一阵难过。纷纷举起茶缸,将里边的酒水对着天空扬了出去。马奶酒的香气很快弥漫在整个草原上,醇厚而又肃穆。正在路边低头吃草的几匹战马闻到了酒气,仰起脖颈,发出一连串肆意的咆哮,“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

“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更多的战马加入起来,将咆哮声汇得更响亮,传得更遥远。旷野里的回声和马嘶声很快就叠加在一起,在天地之间反复激荡,“唏吁吁——唏吁吁——唏吁吁——”魂兮归来,魂兮归来!

当马鸣声渐渐淡去,天空也完全暗了下来。夜里赶路,容易遭遇狼群。张松龄不愿冒这种毫无意义危险,在路边找了个相对低洼所在,牵着属于自己的三匹坐骑走了过去,默默地开始做野外宿营的准备。

彭学文一直打着将自己的便宜妹夫收归麾下的主意,也带着四名心腹,如影随形地跟了过去。这几个人都是铁血锄奸团的老手,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在他们的帮助下,一切工作都做得井井有条。没多长时间,三座简易帐篷便在草地上搭了起来。有人从四周搜集了一些干枯了的草叶,堆成一小堆,用火柴点燃。还有人用刀子砍了些不知名的灌木枝,一小把一小把地架在了草堆上,将火焰引得更大。

那种随意砍来的灌木非常干燥,上面还开着米白色的小花。(注2)

被火一燎,就迅速燃烧了起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清香。六个大男人坐在火堆前,各自想着各自的心事,谁也不肯轻易开口。只有灌木的爆裂声不断在火堆中响起,“噼啪,噼啪,噼啪!”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总这么干坐下去毕竟不是办法。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左右,彭学文抬起头,以上司的身份大声命令,“准备睡吧,大伙分头值夜。我跟张兄弟值前半宿,你们四个分两班,值后半宿和凌晨。都警觉些,把手枪放在枕头边。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不定会遇到什么麻烦!”

“是!”几名特工人员答应着,自动分成两组,每两人一个帐篷,倒头便睡。须臾之后,夜空里便传来了轻轻的鼾声。

看看附近已经没有第三双耳朵,彭学文将嗓音压低些,缓缓说道:“当初听闻冯将军殉国的消息,我也非常震惊。可这是战时,我们每个人得有思想准备。只要活着一天,就跟小鬼子硬拼到底。即便死了,也不觉得愧对那些已经先走的袍泽和长官!”

“嗯!”张松龄没心情听他讲大道理,抱着肩膀,闷闷地回应。

特务团虽说是老二十六路的军官预备队,名义上却是挂在二十七师帐下。师长冯安邦跟大伙打交道最多,对特务团也一直非常照顾。张松龄的第一枚勋章,就是冯安邦将军亲手给他别在胸口上的。他从北平附近撤下来时伤口感染,也是冯安邦动用手中权力,专程从上海弄来了特效药,救下了他一条小命儿!

可以说,除了顶头上司老苟之外,冯安邦是张松龄最为佩服的将军。对此公的感情之深,还排在老长官纪少武和大当家孙连仲之上。而这位忠厚长者,却在他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无声无息地就从人世间消失了。就像老二十六的很多长官和弟兄们一样,化作了天空中灼灼星斗。

“上头也有上头的难处。全国三大兵工厂已经被小鬼子给占了两个,剩下的一个也随时都可能落入鬼子之手。眼下枪支弹药基本上全靠进口,当然要优先补充那些实力尚存的部队。”彭学文想了想,继续出言开解。

孙连仲的队伍迟迟得不到补充的原因肯定不止是由于眼下国民政府的军械供应困难这一个原因,但这个却是唯一一个能拿到台面上的。其他那些,彭学文自己听闻之后心里头都觉得愤愤不平,更不用说拿出来开导张松龄!

“嗯!”回答他的又是一声闷哼,张松龄依旧双手紧抱肩膀,仿佛无论怎么靠近火堆,都无法将身体烤温暖一般。

草原上的夜风很硬,透过衣服,吹得人脊背一片冰凉。彭学文自己也觉得有点儿冷,将身体挪了挪,与张松龄坐得更近,“咱们两个靠在一起,这样比较舒服些!”

对于这个提议,张松龄没有拒绝。侧转身,用后背顶住了彭学文的后脊梁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