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兄弟(21)

雪落得并不急,却持续了整整一夜。在这大自然的天威面前,禽兽们刻意制造出来的火灾迅速偃旗息鼓。被高温烤化的雪片变成水珠,打湿干枯的野草,润透被野火烤裂的大地,将那些夹着红星四处翻滚的火苗,浇得虎头蛇尾,后继乏力。

后继乏力的火苗烤在又湿又冷的枯草上,冒出滚滚浓烟。当浓烟升起到天空中,又再度与鹅毛大的雪片遭遇,一半儿被冷水淋下来变成青黑色泥巴。另外一半儿则与雪片融合,变成了又湿又浓的白色雾气。

青黑色的浓烟与乳白色的水雾混合在一起,慢慢形成了一层厚厚的帐篷,慢慢盖住了整片火场。当“帐篷壁”厚到一定程度,空气中所有可助燃成分便被隔绝在外。失去的空气的辅助,“帐篷”内的火苗便愈发委顿了下去,由金黄变成了暗红,再由暗红变成了灰黑,最后不甘心地闪动几下,化作一团团余烬。被雪水和成泥浆,冻成一层厚厚的冰壳。又黑又硬,丑陋无比。

站在一张方圆数十里宽的巨大冰壳旁,关东军第七师团满蒙特遣队中佐三井橘树紧皱着眉头,脸色看上去比冰壳中的余烬还要黑上数分。

太郁闷了,自打主动请缨带领特遣队和一个营的“满洲防卫军”前来察哈尔剿匪之日起,他就没遇上一件儿顺心事!首先在半路上与一支转移中的东北抗日联军不期而遇,差点被对方给包了饺子。多亏了驻扎在附近的第四师团闻讯赶来增援,才非常狼狈地逃过了一场灭顶之灾。随后于巴林右翼旗又被暴风雪足足给困了大半个月,每天无所事事,只能坐在旗王府里对着外面白毛风发呆。好不容易盼到暴风雪过去了,在汽车的帮助下星夜杀到黑石寨下,本想打守军一个猝不及防,谁料又遇上了在整个中国都难得一见的石头城墙!随身携带的轻型迫击炮根本轰碎那些黑色的巨石,而城里的匪徒们又刚刚洗劫了当地大日本驻防部队的军火库,装备的精良程度丝毫不亚于关东军一线部队。急于表现的满洲国防卫军才打了两波进攻,就减员了一百多人。其中一大半儿都死在了城墙上的拐把子重机枪下,尸体都断成了好几截!

虽然满蒙特遣队的炮兵也趁机敲掉了城头上的两座碉堡,但巨大的伤亡代价,还是令三井橘树不得不将攻势暂且停了下来。本打算先将黑石寨团团围困,压一压里面匪徒们的士气。却不料另外一支打着共产党旗号的游击队突然出现在了黑石寨东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连续洗劫了两处大日本帝国百姓辛苦建立起来的屯垦点,虽然只打死了几个负隅顽抗的退伍老兵,却将其他响应天皇号召移民满蒙的“开拓者”们过冬的口粮给抢了个精光。(注1)

“开拓者”们吃不上饭了,当然要向三井橘树这个大日本帝国的中佐求援,而当他刚刚分出一部分兵力去剿灭共产党游击队,城里边的土匪就毅然选择了突围。直接从实力最为单薄的,蒙古王爷白音的防区冲了出去。为了故意给大日本皇军添堵,在突围的同时他们还在城里放了一把大火营。将黑石寨前任顾问藤田纯二花费了好大力气修筑起来的军营,烧得连一块完整瓦片都没落下。

发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三井橘树恼羞成怒。用汽车拉着派遣队和满洲防卫军恶狠狠扑向了八路军游击队的主要支持者,乌旗叶特右旗女王爷斯琴的领地,向对方兴师问罪。却又听闻了一个惊人的噩耗,斯琴女王爷居然罔顾其部落中一众长辈的劝阻,偷偷跑去五原城傅作义的防区,准备经那里前往重庆,接受只剩下了四分之一领土的中华民国政府策封。

万一这个计划得逞,大日本帝国就是再抢回四座黑石寨来,也得不偿失了。正在进行的满洲国西扩计划就要落空,而一直对外所宣传的,蒙疆自治是蒙古人自己的选择,也会成为全世界舆论的笑柄。

好在这件事发生在他三井橘树到来之前,算责任,也只能算在已经被召回关东军总部接受军事法庭审讯的前黑石寨顾问藤田纯二头上。要不然,三井橘树可就真的连敌人长什么模样都没见到,就得紧追着藤田纯二的囚车而去,要多倒霉,有多倒霉了。

为了发泄心中的恐慌,他下令放火烧着了斯琴名下最肥沃的草场,以儆他人效尤。哪成想火势还没等形成规模,一场突如其来的寒雪,便将所有灾难扼杀在了萌芽状态之中。

“怎么会这么不顺利?难道是因为我出征前忘记了去寺庙里敬香?!”望着黑色冰壳边缘处慢慢反射起来的太阳光芒,三井橘树心虚地想。作为一个北海道佃户的儿子,他对鬼神之说有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畏惧。虽然这种畏惧,并不妨碍他在中国的土地上乱杀无辜。

“听说黑石寨旁边那个古怪的巨石祭坛很灵验,等改天收兵回营,我一定亲自去那里去做一次祷告!”踩着冰壳向前走了几步,他继续在心中悄悄嘀咕。

昨天夜里刚刚凝结出来的冰壳被马靴踩出了一串明显的印记,边缘处,无数冰茬交替着竖了起来,从不同角度,不同层次将清晨的阳光反射到空中,与空气中的雪沫一道,渲染出无数颗五光十色的星星。

那些透过单薄的云层照到地上,再由地面上的冰雪反射起来星光很绚丽,嫣红姹紫,宛若繁花盛开。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当兵之前在北海道帮雇主赶马车送货的日子。无论天气多么寒冷,地上的雪下得多厚,他都要在太阳升起的同时,跟在马车旁边冒雪上路。万一出发的迟了,地面上的积雪被其他人的马车压成了冰辙,作为小工的他,就得付出额外的辛苦。遇到上坡,要用肩膀顶住车辕,防止车身顺着冰面往低处滑。遇到下坡时,则要死死地扳住车闸,防止车身失去控制,将拉车的马和自己一起压成肉酱。

好在那种令人绝望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经历了十余年的战争磨练,他终于摆脱了退役回家继续当佃户的命运,成为了一名大日本帝国军官。虽然职务到现在也仅仅只是个中佐,并且因为出身寒微和读书少等诸多原因,这辈子也不可能当上将军。但是至少,他已经不再是平民百姓。即便今后离开军队,也可以凭借这些年在东北劫掠所得和在军中积累的人脉,到东京的政府部门谋个职位,从此过上令同乡们羡慕不已的上等人生活。

而这一切的前提是,他必须保证自己不要像黑石寨前任顾问藤田纯二那样,被一群土匪折腾得铩羽而归。即便不能在任期内将地方上的共产党游击队和土匪马贼们消灭干净,至少,也要确保黑石寨不在失守,周围的其他蒙古贵族,不会再以斯琴为榜样,偷偷地跑去重庆向中华民国政府宣誓效忠。所以,他必须从藤田纯二那边笨蛋所犯下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从一开始,就对任何胆敢反抗大日本帝国统治的人痛下杀手。无论这种反抗是表现在明面上,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