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故事(第4/6页)

“因为插了管。”

“我觉得自己尖叫过几次,也可能是我几次梦到当时的情形。”

“你还记得什么?”萨拉转而问我。杰茜也看着我。“你记得尖叫声吗?”

詹克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喝了口水。

“也许吧,”我说,“谁在乎?我的副驾什么也没听到。一点声音都没有。这种事情,如果有十个人在场,你就能得到十个不同的故事。而且它们相互矛盾。”

我不相信自己的记忆。我相信那辆车,相信它的扭曲、焦痕与裂隙。就像詹克斯。没有故事。只有一堆物体。只有躯体。人们会撒谎。记忆会撒谎。

“理清事情的顺序会有些帮助。”詹克斯说。他一只手掌轻按在纸上。

“对什么有帮助?”萨拉说。

詹克斯耸了耸肩。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动作。“噩梦,”他说,“当你听到某种声音,闻到某种气味时会有奇怪的反应。”

“创伤后压力症。”她说。

“不,”詹克斯一本正经地说,“爆炸声吓不到我。我对烟火没反应,它的亮光和声音都没问题。所有人都认为七月四日那天我会发狂,但我没事儿,除非有太多气味。而且我也不会丧失理智什么的。只是……奇怪的反应。”

“所以你努力回忆——”

“这样一来,就是我主动回忆起发生的事,”詹克斯说,“我宁可这样也不愿走在街上闻到什么,然后那天的记忆自己涌上来。”

“创伤后压力症。”她说。

“不,”他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很好。谁没有几个奇怪的反应呢?那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他敲了敲笔记。“我已经写了二十遍,”他说,“我总是从爆炸和气味写起。”

我想抽支烟。我口袋里揣着一包——去卡罗莱纳访友时我买了一条烟,这是最后一包。在这座城市,香烟在毁掉你的肺之前会先让你破产。

“所以你被击昏了……”萨拉再次回到这个话题。

“不,”我说,“他是醒着的。”

“我僵住了,”詹克斯说,“我的耳膜破了。什么也听不见。”

“但你听见了尖叫声?”

詹克斯又耸了耸肩。

“对不起。”萨拉说。杰茜盯着她,一脸不悦。

詹克斯重新念起笔记。“我不停地想,我动不了,为什么我动不了?而且我也看不见。我今天还能看见的唯一原因是我当时戴了护目镜。弹片钻进了我的头、脸、脖子、肩膀、手臂、身体两侧、腿。我看不见,但我的双眼还是完好的。我眼前一片漆黑。我醒过来时还在路上。依然是同样的气味。”

那是你鼻子出问题了,我想。

“我的身体里面也着了火。皮肤和器官里的弹片还是火热的,我体表着火的时候它们就从里面烧我。车内的弹药在高温下都被引爆了,一发子弹射入我的腿,但那时我还没意识到。老实说,我完全没回过神来。我只觉得对不起那些冲进来救我的人,而没来得及想自己。”

这是詹克斯的标准说法。全是胡扯。

他转向我。女孩们也看过来。“事实如此,”我说,“不是最好的一天。”

杰茜笑起来。萨拉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她。

“那之后的记忆变得很凌乱,”詹克斯说,“有种药叫咪达唑仑,它能毁掉你的记忆。我猜这是好事。接下来全是他们事后告诉我的。”他低头翻找笔记,我们都等着。我喝了口啤酒。然后他念了起来:“他们用电动输液器把血注入我体内。我一度没了脉搏,进入PEA,也就是无脉性电活动。我的心脏能产生电活动但是无序的,因此不能形成有效的心室收缩。我的心电图并非一条直线,但也不乐观。他们用最快的速度把血液和肾上腺素注入我的身体。我戴上了呼吸机。早些时候桑普森大夫给我的双臂绑了止血带,后来所有人都清楚地告诉我:那些止血带救了我的命。”

“所以——”

詹克斯抬手让她安静。“他们不清楚的是,我心里非常明白救我命的并不只有桑普森大夫。还有最先冲进我车里的兄弟,”他抬头看着我,“那些呼叫医疗救援的陆战队员。飞行员。飞机上维持我生命的护士。塔卡德姆基地为我稳定伤势的大夫。兰施图尔的大夫。国内所有我到过的医院的大夫。”

詹克斯有些哽咽,低头看着笔记,但我知道他其实不需要稿子。这一段从第一稿开始就没有改动。我从没听他大声念出来。

“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的帮助,我不可能活下来。我的生命不只被挽救了一次,而是一次又一次被挽救,有些恩人和我也许一生都无法谋面。他们说我拼命挣扎、踢腿、尖叫,直到他们给我注射了麻药。有些挽救我的技术在伊战前还不存在,比如同时给病人输新鲜血浆和红细胞以促进凝血。我需要凝血,但我自身的血液无法做到。我需要那些素不相识、却排队为我献血的士兵和飞行员的血液,我也需要那些懂得如何输血的大夫。所以我的生命得益于那位找到重伤员最佳输血方式的大夫,也得益于研究过程中在他眼前死去的陆战队员们。”

詹克斯停了下来,杰茜点着头说:“没错,没错。”

只剩一小段没读了,詹克斯却缓缓将那页笔记推到我面前。萨拉翘着眉毛看着杰茜,杰茜没理会她。

“可以吗?”我对詹克斯说,他一声不吭。我从他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我低头看着笔记,虽然我已经差不多背下来了。

“无论我是一个贫穷、被毁容的老兵,一个为自己的参军志愿付出应有代价的人,”我念道,“还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在他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被爱包围,这都取决于看问题的角度。怨恨没有任何帮助,所以为什么要怨恨呢?也许我为国家作出的牺牲比大多数人都多,但比起有些人,我的牺牲微不足道。我拥有很好的朋友。我拥有四肢。我拥有我的大脑、我的灵魂,和对未来的希望。如果不怀着喜悦来拥抱这些恩赐,我该有多愚蠢?”

萨拉频频点头。“嗯,很好,”她说,甚至没花一秒钟来回味詹克斯关于康复与希望的小小感悟,“所以你回来了,家人都在身边。你说不出话。你很高兴能活下来。但前面还有五十四次手术等着你,对吧?能给我讲讲吗?”

詹克斯深呼吸了一下——他总习惯把之前抢救的痛苦与之后复健的痛苦区分开。萨拉仍带着关心的神色,却毫不退让。我想,詹克斯太早耗尽了他带有胜利色彩的故事。尤其是当你知道他最终放弃了——他告诉他们,自己宁可在余生中以这副模样示人,也不愿经历更多的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