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4/6页)

加藤子早就盼着丈夫归来,她更忙碌,脚步也更加的轻捷了。

如果说,神情和心情没有任何变化的,那就是次郎,见到父亲,一如以往见父亲,低声问候一句,便不再言语了。

都说舔犊之情,郑心清刻意地观察酒井完造,见到儿子,不苟言笑,一脸严肃,连眼神都透着冷峻,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次郎的亲父亲。如此一来,家中更压抑了,尤其是在饭桌上,空气似乎都凝固了。还好,多亏郑心清了,时不时找个话由,说个笑话,这时,酒井完造转向郑心清,脸上露出笑容,当听到郑心清喊加藤子妈妈,他更加高兴,看来他真把郑心清当成女儿,郑心清心想,这要是换了她是次郎,说不定怎么嫉妒,可是再看次郎,还是老样子,根本没一点反应,看到这儿,她想笑都笑不起来。

加藤子看出郑心清的疑惑,她疼爱儿子,但在对儿子的教育上,她站在丈夫的立场,或许是因为日本女人过于依附和顺从丈夫?她对郑心清说,次郎的确缺少丈夫的坚韧,也缺少太郎的刚烈,郑心清不同意,说那次次郎为了她,与男孩子打架,一次次被摔倒,又一次次地爬起来,非常的坚强。加藤子说,如果他不那么做,可真就不是男子汉了。她说她和丈夫一样,希望次郎能到军校学习,毕业成为一名军人,那样也就不会像现在这么忧郁了。郑心清才感觉到,加藤子作为一个日本母亲,有着特殊的一面。

一天晚上,酒井把次郎叫到客厅,让加藤子把郑心清也请过去,郑心清看出酒井想教训次郎,她觉得自己在这儿,次郎会很没面子,她想退出,酒井示意她坐下,他说既然郑心清已成为家庭中的一员,那就应该了解家中的一切。

加藤子脸上也没有一点笑容,紧挨着丈夫。

酒井盘着腿,双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对次郎说出的话,就像在发布命令:

“我已经给你办好了手续,从下周起,你就是陆军学校的士官生了,你必须好好锻炼自己,你的祖父是帝国军人,你的父亲我也是个军人,还有你的哥哥,他现在已是个中尉了。你进入军队,我们这个家,已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军人之家了,你明白吗?”

郑永清原来只知道酒井是领事馆的官员,没想到他还是个军人,奇怪的是,从没看见他穿过军装啊。

次郎坐在姿势与父亲相同,只是腰没有父亲挺得那么直,他胆怯而又小声地说:

“爸爸,我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请您准许我读完所喜爱的专业,好吗?”

酒井一口回绝:“不行,你知道我们日本帝国面临着什么形势吗?你还在画板上涂涂抹抹,作为一个男孩子,能有什么出息。”

次郎:“我知道我很让你们失望,可是你们不能把你们的意愿强加到我的头上……”

酒井:“混蛋,你这是在跟你父亲说话吗?我们都是天皇的子民,天皇的意愿就是我们的意愿,我们必须无条件服从。”

郑心清一怔,她来日本后知道了,天皇就是阿玛经常念叨的大清皇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她在想,莫非是天皇降旨不让次郎学油画了?

次郎辩解着:“爸爸,我跟您一样效忠天皇,我学美术,也是为了有一天报效天皇,为我们帝国服务。”

酒井:“屁话,若是到了战场,你的画笔能让你的敌人跪地求饶吗?我听说你与同学打架,被打得躺在家里,养了几天,你要是名军校的学生,能会这样吗?你应当清醒了,这就是你学美术的结果。”

郑心清听到这儿,想把那次经过讲一遍,可看酒井并不理睬她,她知道此时没有她说话的份儿。

次郎脸涨红起来:“爸爸,你崇尚的是武力,我崇拜的是艺术,我们……”

加藤子打断儿子的话:“次郎,不许这样跟爸爸说话,你爸爸说得对,妈妈也希望你成为一名军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

次郎:“妈妈……”

酒井厉声地:“不要再说了,你要是我酒井完造的儿子,必须去军校,否则的话,你就从这个家里滚出去!”

次郎不无哀求地:“爸爸……”

酒井:“出去!”

次郎沉默片刻,头低了一下,起身走出客厅。加藤子紧随其后,也出去了。郑心清看着次郎孤独无助的背影,觉得好可怜,可是她又能说什么呢?她起身欲走,酒井做个手势,让郑心清继续坐着。

屋内显得很寂静。

酒井端起很小的茶盅,抿了一口,放下:“清子,噢,你习惯这个日本名字吗?”

郑心清点点头,对于这个名字,她没想过那么多。

酒井笑了,而且还是满面笑容,与刚才雷霆大发的酒井,判若两人,这让郑心清感到很不理解,也很不舒服,她哪里知道,这正是日本人的显著特征,真实与虚伪,相溶于性格里,说话做事,难以让人摸透。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对次郎太严厉了?”

郑心清想,既然问到了,她就应该替次郎说几句话:“叔叔,你和加藤妈妈对次郎哥哥不公平,他热爱艺术,想做个美术家,你们不支持他,反而让去军校,他心里能好受吗?”

酒井答非所问了:“清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动员你父亲把你送到日本吗?就因为你们中国人,或者说,你们满洲人,也包括你父亲,对我们日本太不了解了,我们日本虽然已经很强大了,但我们每个人都有着忧患的意识,我们的生活和生存,不能局限在这个本土上,而是要把我们的势力,扩大到海外,扩大到满洲及中国,扩大到整个世界。”

郑心清听不懂,也不想听这些高论,她心里纳闷的是,本来是说次郎,怎么说到自己的家乡满洲和世界了。

酒井笑着摇摇头,他看出面前这个满洲姑娘,对他的所谈并不感兴趣,或者说根本不想听。他不觉得奇怪,大和民族本来就是高贵的民族,其他民族的人,愚钝也是正常的。说心里话,他怂恿郑廷贵把女儿送到日本,就是想拉拢和控制郑廷贵,至于这个郑心清,将来能起到什么作用,他还没想过。

郑心清又提到了次郎,她也知道不可能说服酒井完造,可她还是想说。这种内心的倾斜,是不是代表着情感的微妙变化?

事后,加藤子主动向郑心清说起次郎,她说她和丈夫都挺懊悔过去太惯纵次郎了,因为次郎小时候体质弱,经常有病,受到照顾自然就多,这样就使得次郎性格也与身体一样,变得软弱了,所以,当初他想去美术学院学画,夫妻俩儿也就勉强同意,现在想来,真是后悔。

郑心清想不通,既然如此,做父母的依从了儿子的心愿,为什么强迫儿子做不愿做的事情呢?日本人啊,真的让人琢磨不透,说实在的,郑心清思维不是很开阔,辨别力也不是很强的姑娘,可随着她来到日本时间越长,越发觉得日本,无论是人,还是所做的事,都是个怪,怪得出奇,她想用最恰当的词语来形容,思来想去,最后想到这两字:畸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