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刀马旦

陈子锟从昏迷中醒来,觉得眼皮沉重无比,头昏脑胀,浑身发烫,依稀中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在不远处忙碌着,伸出手去低低喊了一声:“小青。”

那人转了过来,拿了一块毛巾搁在陈子锟额头上,动作轻柔无比。

“小青,这是哪儿,我睡了几天了?”陈子锟迷迷糊糊的问道。

那人不说话,帮他掖紧被角,却被陈子锟一把捏住了手,愣了一下,轻轻挣脱,道:“这儿是戚家班的船上,你睡了三天三夜了。”

这不是夏小青的声音,陈子锟猛然醒来,忽地坐直了身子,发觉身上一丝不挂,盖着一床布满补丁的破被,耳畔传来吱吱呀呀的木船摇晃之声,再看面前女子,三十来岁年纪,身段颀长,比夏小青略矮一些,穿着短打练功服,正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你是?”陈子锟迟疑道。

“刚才说过了,我们是唱戏的,你在戏班的船上,我叫白玉舫,你是什么人?”女子反问道。

“我……”陈子锟略一迟疑,决定编一个谎话,对方是唱戏的下九流,什么事都干的出来,还是存一分戒心比较好。

“我是打猎的,不小心落入江中,多谢白大姐救命之恩。”

白玉舫冷笑不已:“你不是打猎的,打猎的身上哪有那么多枪伤,新的旧的四五处伤疤,你是土匪!我不管你以前干过什么,到了我船上就得本分点,既然你已经醒了,就起来干活去,戏班子不养闲人。”

陈子锟苦笑:“我的衣服呢?”

“扔了,穿这个。”白玉舫丢过来一套粗布衣服,还有一双布鞋。

“我的虎皮和手枪呢?”

“什么虎皮手枪,不晓得你说什么,你身上就剩这个物件了。”白玉舫将玉石烟袋丢过来,扭头出舱,到门口又丢下一句话:“看你大病初愈,也干不了重活,就去帮着烧火做饭吧。”

陈子锟无奈,穿上衣服下了床,仍觉头重脚轻,身上被三八枪打出的伤口已经敷上草药,无甚大碍了,就是连续躺了几天,身子有些虚弱。

出了船舱,江风凛冽,两岸一片萧瑟,陈子锟手搭凉棚四下打望,自言自语道:“这是去哪儿啊?”

“去重庆,我娘说,重庆有钱人多,看京戏的也多,去那儿能发财。”声音从上面传来,陈子锟抬头一看,是个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坐在顶棚上,两条长腿荡来荡去,穿一件藕色的练功服,纤腰极细,两条马尾辫垂着,若不是带了一丝风尘气,真像是江东大学的女学生。

“你也是戏班子的?”陈子锟没话找话。

“对啊,我唱刀马旦,大叔,我看你这身筋骨不错,穿上大靠,演个花脸挺合适的,可惜你没练过,唱戏这一行,得从小练起,得了,下回上台你跟我当龙套吧。”

陈子锟瞅瞅自己,堂堂陆军上将就当个龙套?未免太寒碜了吧。

这女孩子挺可爱,陈子锟正想多套两句话,忽然一个俊朗的后生走过来,喊道:“秀儿,班主找你。”

“哎,就来。”少女从棚上下来,身轻如燕。

“你叫秀儿,白秀儿?”陈子锟问道。

少女咯咯笑起来:“傻子,这是戚家班,我当然姓戚,再说我娘也不姓白,白玉舫是她的艺名,知道不,大叔。”

秀儿蹦蹦跳跳走了,那后生走过来狠狠瞪了陈子锟一眼:“新来的,到后面帮厨去。”

陈子锟走到船尾,帮着大师傅洗菜淘米,顺便闲聊,知道这个戏班来自安徽,以往都是去京津演出,现如今华北沦陷,生意不好做,只能租船入川讨生活,班主是白玉舫,本来也是刀马旦,丈夫死后撑起一个班子来,班子里有两个台柱子,唱刀马旦的戚秀,还有唱武生的罗小楼,就是刚才那个年轻人,其他拉琴的,跑龙套的乱七八糟有三十多口人。

戏班里并没有专门的厨子,而是大家轮流做饭,班子不养闲人,想留下就得干活,陈子锟不会唱戏,只好烧锅做饭,不过这正是他的老本行,当年在北洋第三师炊事班里,他练就一身劈柴烧火蒸馒头包饺子的本事,时隔十八年终于又派上用场了。

陈子锟以前是伙头军,做精致小炒不在行,但是大锅菜绝对有一手,班子二三十号人的伙食他一个人全包,口味也还过得去,很快就成为戏班的专职厨子,没事的时候就到处溜达,很快他就发现,戚家班的核心人物是白玉舫母女俩,年后生都喜欢往戚秀身边凑,中年人则喜欢和白玉舫套近乎。

“戏班子真乱啊。”陈子锟感慨莫名,低头洗菜,看看水里自己的倒影,头发老长,胡子拉碴,无比落魄。

帮厨的是班子里拉胡琴师傅的媳妇,一个爱唠叨的大婶,很快便被陈子锟的花言巧语蒙蔽,把班子里的各种秘闻一股脑全说了。

“小楼喜欢秀儿,这俩年轻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班主说了,过年就他们成亲。”

“咱们戚家班以武戏见长,十年间就来过四川,一个县一个县的演过去,可赚了不少。”

“班主刀子嘴豆腐心,别看她凶巴巴的,对俺们可好了,你身上这套衣服还是老班主留下的呢,怎么样,合身不?”

陈子锟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粗布裤褂,虽然年头久了点,但是浆洗的干干净净,保存的挺好,看来这位前班主的身材高大,和自己有一拼。

舱外传来一声干咳,大婶赶紧住嘴。

“那汉子,你出来一下。”是白玉舫的声音。

陈子锟钻出船舱,笑眯眯道:“班主,您找我?”

“马上到万县了,班子要出堂会,就不留你了,这是一点盘缠,你拿着。”白玉舫将几张法币递过来。

陈子锟接了钱,一抱拳:“班主,您太客气了,救了我一命不说,还送盘缠,这份情我定当报答。”

白玉舫道:“走江湖的总不能见死不救,这二十块钱就当是你做饭的报酬了,不必这么客气,话说回来,这些天下来,看你倒不像是土匪。”

“那我像什么?”

“你应该是个逃兵。”

……

船到万县码头,戏班子忙着卸货,衣箱,兵器架,来来回回搬了十几趟,陈子锟身高力大,沉重的衣箱一个人就能背起来,戚秀看见笑眯眯对白玉舫道:“娘,大叔挺能干,又做的一手好菜,不如留下他吧。”

白玉舫道:“戏班子不能留来历不明的人。”一句话就把女儿堵回去了。

戚家班给万县大户杨家做堂会,起码要逗留十天半个月,陈子锟帮着戏班子把东西搬到杨家祠堂附近,又忙里忙外搭起戏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天已经黑了,白玉舫找到他,丢过来一个包裹:“拿着,你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