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4/9页)

枪林弹雨几乎把他覆盖了,他用一个习武者才有的步子跳踉回到我们的队尾。被震得头晕眼花的我呆看着死啦死啦向弹着点发起冲刺,他不是要冲锋,而是要看清楚目标。我们很快就都看得见了,南天门的山峰上出现曾经被我们打得不敢再现的身影,刺刀上挑着日本旗的日军在向我们射击。

不知谁在大叫:“跑啊!”

我们顿时就乱了,队尾拥向队首,队首冲向渡口。我立刻被拥了起来,我发现要不被踩死就只能转身随大流,我转了身,并且以我以为一个瘸子不会的潜力领先。

我在奔跑中看着我们唯一可能逃生的渡口,那边的迷龙摇摇欲坠地在东岸爬起身子。

迷龙从东岸看着我们,主要是看他的妻儿,在他的视野里,迷龙老婆和雷宝儿都彻底被拥向渡口的人群淹没了。

迷龙大叫:“快来帮手啊!”

他左右环顾了一下,一个被碎石击中额头的同僚躺在水洼里,其他的正散向东岸临山的防御工事。

迷龙连骂都不骂了,他得节省自己的体力,他用绳索在树干上绕圈,用自己最大的力气打了死结,然后脱了衣服挂在绳索上,他后退了几步把自己荡了起来向西岸滑行——他想这样把自己送回妻儿身边。

也许迷龙曾见本地人这么做过,但这未必适合一个东北佬儿,荡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他就滞在那了。迷龙听着衣服发出的撕裂声,他在两岸的喧嚣声中抬头,看着那件本来就跟破布相差无几的衣服上出现一个裂口。

我在奔跑,被推挤,扒拉开别人也被别人扒拉。山顶日军的枪弹在我们中间攒射,尽管远成了这样只能算是流弹,但因密集仍有人栽倒。

我看着迷龙从他拉的渡索上落入江里,连个花都没打就消失了。我没空感叹,继续奔跑。郝兽医正脸色惨白地在山壁边护着迷龙老婆和雷宝儿,我犹豫一下,拉上了他们。

桥头的幸存者现在正拥向原来的渡口,而迷龙的努力让我们拥向新搭的渡索,几个当头的家伙已经把扎好的筏子推进水里,而原来渡口的筏子正被从东岸拉扯回来。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扎入了那一团混乱中间,一手挥着连鞘的刺刀,一手倒抡着步枪,双手齐抡简直是李无霸锤震四平山的威内,一个抢上筏子的被他一枪托抡倒,另一个被他拿刺刀砸得喊爹叫娘。我奋勇当先猛扑上去,被一枪托给生顶了回来,我狂怒地一拳轰了上去,打完后才想起我打的是谁,我愣了那边可不愣,一脚把我踹成了捂着小腹的虾米。

死啦死啦鼻血长流地瞪着我们——我一拳的所赐——他瞪着我们所有人。

“准备打仗!——我倒想知道他妈的刚才谁动手打我?!”

我认账才怪呢,但我身后的人仍在拥来,把我们前边的挤得向他直撞,于是那家伙用一种快得目不暇接的速度把刺刀往腰上一插,我还从未见过能把一支手动拉栓的步枪打得那么快的,他把一仓子弹全打在我们脚下。我身不由己地被挤向弹着点,差点儿没被他打死。

人潮终于止住。而那家伙毫不耽误地又上了一个弹夹,他斜提着枪没有瞄准,但你完全不用怀疑他会打死我们任何一个人。

死啦死大叫:“挤什么跑什么?回头!你们会用屁股开枪吗?”

我们醒过神来,南天门上的日军并没有往下冲,而是在射击山道上的零星目标。流弹从我们中划过,我们开始为自己寻找掩体。

这也要被那家伙拿脚猛踹,“祖上损了多少德给你们修来的破阵地?这里人不睁眼都能打死你们一半!抢山头!那只是几个斥候!”

于是我们开始犹豫了,我们看着他,他阻住了我们往渡口去的路,我们也不想往南天门上冲。

死啦死啦揪起来一个,但刚放手的那个便又钻回了掩蔽之后。子弹在他身边穿射,看起来很英勇,可他的咆哮听起来也像徒劳。

“冲上去啊!几个急着回东瀛岛的送死鬼,冲上去把他们一压到底!”

我在他放开我后便蹲回属于我的石头后边,我身边是正在料理豆饼伤口的郝兽医和迷龙老婆,雷宝儿认真得像在研究人的内部构造。

郝兽医安慰道:“还好还好,子弹穿出去了。”

迷龙老婆用手帮豆饼擦去汗水,“有急救包吗?”

“没有!”我说,但把一个急救包摔在豆饼身上,又看着正在叫嚣跳踉的死啦死啦。

“谁会冲出去?离开江边冲上南天门,放弃已经相当渺茫的活命机会。我们总是抱着这种千分之一的机会死去,像以前一样,决定结局的不是勇气和逻辑,而是怯懦、茫然和犹豫不决。

一个人从江水里钻了出来,那个水鬼一样的家伙不是游上来的,是一步步走上来的。迷龙那个命贱过蟑螂也强过蟑螂的家伙抱着一块大石头从江水里一步步走出来,赤裸的身上到处是被江底暗礁划出的伤口,血倒是被冲洗干净了,他晕头转向喘着大气,而且就这样仍喝醉了酒一样抱着他的救命石头。

“……我老婆呢?!”迷龙问。

死啦死啦在叫嚣中停住,冷冷地瞪着他,迷龙醒了醒神便扔掉了那块石头——险些把死啦死啦的脚板给砸烂了——他的清醒相当程度是因为看见了他的妻儿,那家伙跌跌撞撞冲了过来,拉了一个,抱了一个,“走啦走啦。嗳哟妈呀,整死我啦。”

于是我们也起身了,并不拥挤,稀稀落落地跟在后边——因为顾忌那个恶狠狠瞪着我们所有的死啦死啦。死啦死啦也不再瞪我们了,他大踏步地回身,还走在迷龙前边——被他一顿快枪吓退后,刚抢搭出来的索渡仍无人敢光顾,半截筏子浸在水里。死啦死啦一边走一边拔着他的驳壳枪,都懒得去看那边抢得一团糟的老渡口。

然后他把枪顶到了迷龙拿命换的渡索上,一两寸的间距,二十响的弹匣被他打了两个连发,这真是彻底——被打断的渡索落在江里,立刻被冲下去了,牵在东岸象一条若隐若现的死蛇。

迷龙左牵老婆右抱孩子地愣住,我想连他的血液都有那么几秒钟被定格了,他慢慢跪倒在砾石上,恐怕是已经全然脱力了,雷宝儿挣脱他的臂弯没费半点儿力气。

“……俺那亲妈耶……”迷龙跪在地上开始嚎啕。我们呆呆越过蜷成一团的迷龙看着那个砍掉了我们一切生路的人——他斜提着驳壳枪看着我们,他还有子弹,单发的话至少能收拾我们十来个。他肩着步枪所以还有一只空手,用来对我们做了一个轻蔑之极的手势:先遮住了他的眼睛再对我们这帮人向天伸出一个小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