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5/7页)

我被勒在那,远远地看着祭旗坡,实际上我一直在看着祭旗坡,我终于看见我想看见的人,死啦死啦,因为远,而连他开着的威利斯都小得像只虫子——丫正胁迫司机教他学车,我眼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在一片空地上把车扎进了树丛里,然后跳出来拔着扎身上的刺棵子。

他没有看见我。我用了整天,使劲在想没有我的炮灰团会怎么样了?答案很沮丧——掉落了一根头发的脑袋后来怎么样了?

我想他是装作没看见我。

于是我哈哈大笑,没吃没喝,嗓子哑得很。就成了无声的大笑。邢三栋、程四八窝在凉棚里,出于无聊而非惩戒拿石头扔我,有时候也会有路过的同僚关心我,对我吐上口唾沫啥地。

我像是假的。何书光调理着一枝卡宾枪从我几米开外过去,张立宪帮他背着手风琴,而那枝小巧的卡宾小得让何书光惊喜。

何书光:“小得跟没碰过男人的小娘们似的——这也打得死人?”

张立宪:“你觉得呢?要像你每天招来的那些大娘们?大胳膊大腿大屁股大腰子?”

何书光就呵呵地笑,张立宪去蓝伽镀金了一趟,两个狗友有点久别重逢。

张立宪:“要么你就拉个柴禾妞钻草丛,天天又不理又要招,算什么呀?”

何书光:“老子要有女人盯着才觉得像个人样。”

张立宪没怎么的。我哈哈大笑,那完全是为引起别人注意的干笑。他们可以揍我可以骂我什么的,只要别再让我觉得这样被人遗忘。但是那两家伙嫌恶地看我一眼,加快了脚步,让我再也听不到他哥儿俩说笑的声音。

我很快就明白一件事情,我不会死于枪毙或者饥渴,我也没被绑在桩子上。因为很久前我就把自己封在瓶子里了,我会寂寞而死。

今天虞师仍在发放装备,但我已经没兴趣也看了。邢三栋把饭拿回来时,我正尽力把被绳子栓着的脖子挣长一点,以便用垂直落下的唾沫淹没一只想从我脚下逃开的蚂蚁,而程四八在看着我发呆。

程四八:“这这这小子挺会玩的。”

邢三栋:“吃吃吃饭。”

程四八吓一跳:“你你你怎么也结巴了?”

邢三栋:“跟跟跟你呆的。”

我继续对地上的蚂蚁趁胜追击,程四八扒拉着饭,那当然没我的份,一边看着我发呆,一边把一只苍蝇放在我脚下,以便招来更多的蚂蚁。

说是杀鸡儆猴以竟效尤,但逃兵从未断过,像我这样被绑上柱子的鸡也从不缺货,猴子们早懒得看了。

第二天我开始想是不是该早点咽气,省得两位刽子手跟我一起沦落孤岛。

这样想是很危险的。我便仰起头对自己大叫:“不准死!不准死!不准死!”

邢三栋:“又又又发神经了。”

我:“要开心!要开心!要开心!”

然后我呜呜咽咽地干嚎,我的干嚎听起来永远像笑。

我脖子把绳子拉得很直,屁股往下坠着,像个死人一样呆滞地盯着山峦之上的黄昏,程四八在我眼前晃着手指。

程四八:“他上上上吊啦!命命令枪毙他的的!”

邢三栋:“不不会。刚刚才还在看人。”

程四八:“乌珠子不不不动啦,舌舌头吐出来啦!”

我瞄了他一眼。顺便做出个翻白眼吐舌头的吊死鬼。程四八吓得往后跳。

程四八又想打:“他他吓吓我。”

邢三栋:“算算啦。”

但是程四八的眼睛就有些发直,我现在不作怪了。

没什么能让他眼发直的事情,但是程四八和邢三栋一齐直楞楞地看着我的侧面。

我转脖子不方便,我终于费了劲转过去便看见那个逆着黄昏的人影,我看不清她的脸,但我知道那是小醉。她呆呆站在十来米开外,被我旁边久没近过女人的结巴子呆呆看着,她手里拿着什么。

我决定像人一些,在她面前我这个面子还是要的,我挣扎着让自己站直。但小醉没给我这个面子,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你不要死啊!”

然后她冲了过来,那种姿势很像我们在战场上不辣顾头不顾腚地投弹。

邢三栋叫道:“不不不好啦!”然后他和程四八冲了过去,好把这名袭击者制止于人犯有效范围之外。小醉手里拿的是食物,显然她是想抢上来喂我几口食,汤打了,饭撒了,我看着小醉相当勇猛并且一声不吭地和两个壮汉撕巴,当终于发现没有接近我的指望时,她把一个鸡蛋扔了过来。

那个鸡蛋扔高了点,砸在我脑袋后方的桩子上,而且这家伙没把鸡蛋煮熟,蛋摔开后,里边的黄汤子就沿了桩子,往我脖子流。

我直着脖子大叫:“别再来啦!有多远走多远!别来啦!你再来他们真把我枪毙啦!”

邢三栋程四八终于制服了小醉,把她拖开了,扔在一个安全距离之外。虞师军纪甚严,对她怎么样倒也不会,但是卡砰卡砰地拉着枪栓吓唬她。我看着小醉坐在地上哭泣,那样子倒像个十几岁的小孩,我拧着粘乎乎的脖子对她大叫:“回去啦!过几天我去看你!”

小醉哭得让我的两位刽子手都不好意思再干拉枪栓了,“骗人……他们要杀你啊……”

我冲着邢三栋程四八挤眉弄眼,“你们要杀我吗?”

程四八:“没没。”

邢三栋:“没没没没没。

小醉:“我看见你挤眼睛啦!”

我:“……傻。我会跟要杀我的人挤眼睛吗?绑一绑就放啦。回去啦。”

程四八:“对对。”

邢三栋:“对对对对。”

小醉只好哭,所有的力气和勇气都用光了,她除了哭也做不了什么了,“我不知道啦。我什么都不知道啦。”

我便用尽了我所有的善意假笑着,“回去啦,傻家伙,真的绑绑就放啦。我是个……我是个军官嗳。我战功赫赫的。我是……我是你男人,你男人靠得住的。你在这,我就觉得很丢脸,我觉得丢脸了,我就不会去找你的。你知道男人的,都死要面子,都装了不起。装不下去,就活不下去了。我以前总不去找你,就是我觉得丢脸了。不是你丢脸了,是我。你没什么丢脸的。真的,回去啦。你得让我有面子。”

小醉便被我这样劝诱着,哄小孩似地,抽噎着站起身,她真的不敢再做停留,我看着她在黄昏下离开。

我再接再厉,以绝了她再来的念头。“真别再来啦!你再来,我觉得没面子。就咬舌头自尽了,那我就真死了。”

邢三栋和程四八忽然一起转头看着我,我知道我说错话了。

邢三栋程四八正扭着我,想把一块破布往我嘴里塞,我死死地咬着牙,谁要嘴里塞这么块臭布渡过余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