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第2/3页)

赵鸿涛抽泣了起来。卫和平的眼眶里又溢出了泪花。

李明强啊李明强,接到通知后的三个月你是怎么过的?你忍受着多大的痛苦啊!卫和平想起了她拒绝李明强后的痛苦。那毕竟是暂时的,而且是充满希望的;而李明强,面临的是死亡,是诀别啊!为了她,为了她将来的幸福,李明强做出了痛苦的选择。可以想象他在北京的最后三个月内,当柔情如诉的乐曲响起的时候,当缠绵悱恻的文字跳入眼帘的时候,当如漆似胶的恋人的身影在面前出现的时候,当他扮演别人的伴郎时,当他决心认李彬、孟华的孩子时,他、他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卫和平又想起了她放假回家的前一天,李明强发疯似的给她买东西,在迎宾楼她还趴在李明强的怀中,说听李明强心里还想说什么呢。

你真是傻子、笨蛋。卫和平骂自己。

卫和平那天在迎宾楼没有听出李明强的心在说什么,她太痴于生理的感受,她太憨、太傻了。

李明强走了,本应默默地走的,我的出现,又给他带去了多少麻烦,多少烦恼,多少遗憾,多少挂念。他不再回来了,不,不可能!他一定会回来!我爱他,我要他,我不能失去他!卫和平在心里念叨着,祝愿着。

“这是他的存折,总共一千八百元。”赵鸿涛拿出三本存折说,“这五百元是给你……”他说不出来了。李明强让赵鸿涛和张晓丽,为卫和平再找对象结婚时办嫁妆用的。赵鸿涛不忍心说出,只说:“现在不能给你。”

“这三百元是给李彬那孩子的,定期八年,让他上学用的。

“这一个是留给他家里的,让我替他存着,他回来时给他。他若,他若……”赵鸿涛又说不话来。

他若,他若什么?很明显,他若牺牲了,他会牺牲吗?不,他不会死,他不会死的!

“对了,这封信,还有这封信。他说,他若回不来,再打开它,按信上说的处理这钱。”

“他一定能回来,他一定能!”卫和平咬着牙,对赵鸿涛和张晓丽说,“你们先为他存着,等他回来再给他。他会回来的!”

卫和平告别了赵鸿涛和张晓丽,精神恍惚地回到了学校。她没有吃晚饭,鸿涛和晓丽怎么留都留不住她,她哪还能吃下饭呢?她的心太累了。她躺在床上,直瞪着两眼,脑子里乱极了。

李明强,明强,强。卫和平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呼喊李明强的名字,答应我,答应我,你会回来,你一定会回来,回来结婚,结婚,我们永远,永远不再分离了。

卫和平这间宿舍里共住四个人,桌上的字条说她们三个跳舞去了。跳舞,卫和平忽然想起了去年十月份同老山前线英模报告团联欢时,一位代表说:“为了你们能在宽敞明亮的教室读书时听不到枪声,为了你们在舞池里翩翩起舞时踩不上地雷,我们甘愿蹲猫耳洞。”

猫耳洞,明强现在在猫耳洞里吗?猫耳洞里一定没有床,很潮,空气也不好。

卫和平辗转着,眼光停在了上床的铺板上。那上面是李明强作词谱曲的那支歌——《心曲》,是她工工整整地抄好用图钉钉在上面的:

过去,我们相爱,荒芜了希望的日子。
现在,我们分离,为未来生活的充实。
啊,亲爱的人,
不要为,不要为离别伤心;
为祖国、为人民、为事业献身
……

献身,献身,李明强去实现自己的诺言了。李明强素来一诺千金。李明强要死了。卫和平的眼睛又湿了……

卫和平看到了李明强那血肉模糊的身体,全身被子弹穿得稀烂。没有了腿,没有了胳膊,没有了脑袋的李明强的身躯……

“明强!”卫和平大叫一声,坐了起来,一切都没有了,只是虚幻,只是自己的瞎想。李明强不会死,永远不会死,我们还没有结婚,还没孩子呢!

我一定要等他回来,我一定要和他结婚。我要给他写信,战场上能不能结婚呢?我也去吧,到前线去,结婚去,战斗去!和他一起“为祖国、为人民、为事业献身”。

卫和平翻身下床,刚坐下来写上:“强,你好!”门就开了,她的三个同伴带着笑声飘了进来。

“啊,和平,下午哪里去了?”芳芳一蹦一跳,甩着脑后的“松鼠尾巴”小辫尖声地大叫着。

“写信?强,你的作家,今天没上他那儿?”苏丽华伸过脖子将她的运动头探过来看看信纸上面的字说。

“懂什么,这叫作‘唇攻文围’。亲热了一天,再把感想写下来寄给他。我们的和平在培养祖国的年轻作家呢!”留披肩发的张爱芬最会创造新词、发表议论了。

“和平,当初你怎么就能看出他一定能成为作家?我要是有那眼力,就是高中生、初中生我也找他。”又是芳芳,她一天到晚都没有个正经的话。

“得了,你那系团支部书记也够帅了。”爱芬截了芳芳的话。

“和平,太棒了。今天,张新,小刘,老俞都去了。我们换着跳啊,唱啊。你猜,芳芳钻到谁怀里了?钻,钻,钻到张新怀里了。”爱芬笑得说不出话来。

张新、小刘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张新是爱芬的男朋友。小刘不小,比苏丽华小十八天,已和苏丽华结婚快一年了。不过,此人的外貌有个奇异的特点,那就是晚熟,远看上去就像是十七八岁的小孩。苏丽华叫他小刘,她们也叫小刘了。老俞是系团支书,并不老,是刘芳的男朋友,和芳芳同岁,就是胡子太旺了,满脸都是青楂楂,只要刮净或留起来,“雄性的美”就会赤裸裸地现出来了。

一阵打闹之后,芳芳又嚷道:“和平,说真的,啥时把李明强叫来,叫咱也搂着那军人的腰转两圈儿,尝尝鲜啊!”芳芳的真话也是戏语,要是能真的说真话,恐怕得当了妈妈。

“怎么了?和平,哭、哭什么?和平,你怎么了?”苏丽华发现卫和平抖动着肩膀要哭又哭不出的样子,抱住了卫和平的双肩急切地问。在这屋里,她年龄最大,已二十八了,比他们三个大五六岁呢!

“他、他上前线了。”卫和平一直噙在眼里的泪水像断线的珍珠。她偎依在苏丽华的怀里,任泪水哗哗而下。

四个人都默默不语了,卫和平也停住了抽泣。屋内静极了,可以清晰地听到日光灯整流器那“嗡嗡”声。好久好久,有人动了。打来了水,挤好了牙膏,都宽慰了几句,默默地忙一阵,又默默地睡下。

当卫和平醒来的时候,不,是活过来的时候,她听到一声低低的、惊喜的呼叫:“醒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