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我不怕。”李明强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瞥了王副参谋长一眼,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在心里说,我李明强就是让别人吓唬着长大的。

程富荣的双臂骨折韧带拉断、军务处刘处长的太阳穴处被击穿,两人双双被送进了医院。军区工作组当晚就进驻香山步兵侦察大队,对案情进行全面调查,对大队进行全面整顿。

李明强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他不关心程富荣和李处长的伤情,只考虑部队将怎么给陆建峰定性。田聪颖的蜜月还没有度完就失去了丈夫,部队把陆建峰定性为什么,田聪颖就是什么家属,直到她改嫁为止。

娶了田聪颖,娶了她。李明强想,以前拒绝她,是因为有卫和平。现在卫和平走了,还有什么顾虑的?王红霞,是王红霞,就是今天王红霞又来信了。

李明强拉开灯,从桌子上拿起王红霞的信。这信是陆建峰事件完息后,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屈着膝回到办公室发现公务员放在他桌子上的。他看到是王红霞的笔迹,就懒洋洋地捏在手里,一步一步地向宿舍挪去。

李明强懒散地半睁双目,迷迷糊糊地把信封打开,懒散地拨开折叠的信纸,懒散地扫了一遍,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表达爱情,最后还附首打油诗,李明强也没有细看,更没有记住。现在,他又重新翻看这封信。

王红霞在信中用风趣的语言说卫和平、田聪颖都结婚了,她还是个嫁不出去的姑娘,请李明强可怜可怜她,张开怀抱,为她把心门打开。他们俩在1986年最后一天订的协议,到了1987年秋收的时候是不是该正式签约了。那诗写道:

天空下着毛毛雨,
悠悠伤伤想起你,
无论你是在哪里,
我会永远祝福你,
让我欢心的是你,
让我等待的是你,
让我痴心的是你,
让我懊恼的是你,
让我日思夜梦的是你,
让我想依靠的更是你。
是你,
是你,
还是你……

李明强翻身起床,打开抽屉,翻出田聪颖和卫和平写给他的东西。田聪颖的是今年元旦送给李明强的贺卡,上面写道:思念就像巧克力,苦苦的,甜甜的……不敢想你,怕会想你。不敢说想你,怕更想你……其实,我真的真的好想你!

李明强还清楚地记得,田聪颖中午给他买回了他最爱吃的羊杂和熘肥肠,饭盒上写的字条是:“我是你的麦乳精,我是你的香酥糖,我是你的羊杂,我是你的熘肥肠……”李明强当时,心里尽管在骂田聪颖就知道吃,但是为了表示对田聪颖的感谢,逗田聪颖开心,他还是深情地把那字条吞进了肚子。田聪颖看了他新年第一天给她写的一句话,低着头,跑出了病房。那神态是羞愧、是自卑、是逃跑的样子。正是那次田聪颖逃跑后,就决心与陆建峰结婚了。

唉,是我害了她呀!李明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在思索自己当时给田聪颖写的那句话,大意是:思念就像桑蚕,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去咀嚼记忆的桑叶,桑叶嚼完了,思念也成熟了。就是这句话伤害了田聪颖,田聪颖是认为李明强说她不成熟,含羞离去的。后来,田聪颖在什么地方也曾指桑骂槐地说过李明强:“我就是不成熟嘛!”

成熟,卫和平是成熟的,她成熟地分析了李明强与她的将来,最后选择了陈晓伟,选择了出国。但是,她出国前给李明强的一首诗让李明强落泪。

李明强拿起卫和平出国前在机场递给他的字条,当时李明强没有看出是什么意思,卫和平就消失在出境的甬道中。那字条上写着:

李明强在回来的路上看明白了,这是一首回环诗,诗句是:

在京城做桃色梦,
做桃色梦一场空,
一场空怀千古恨,
怀千古恨在京城。

就这首诗来看,卫和平在机场那番关于她与我分手的宏论是违心的还是诚意的呢?鬼才知道!

李明强把左手重重地拍在脑袋上,骂自己无能,还以为自己聪明,到头来伤害了别人还苦了自己,卫和平选择了陈晓伟,田聪颖选择了陆建峰,还让王红霞选择谁?不,我不能再失去王红霞了,她暗恋着我,要不是她的作用,王副参谋长能让直工部扣下我的转业报告吗?安排不好,不得转业,这又是谁说的?

李明强拿出信纸,提笔写了“红霞”两个字,就停住不写了。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称呼王红霞,以前要么是打哑谜讲话,不带称谓,要么是称王教员,从来没有这么软绵绵、酸溜溜地称“红霞”。

不行,我不能答应她。王红霞嫁给谁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而田聪颖就不同了。我要娶田聪颖,给她力量,给她希望,给她幸福。李明强想了想,提笔在“红霞”两字前面加了个“王”字,又在后边加了个“同志”,拿出王红霞的诗看了看,嘴角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他在“同志”后边点上帽号,就写12个字:我是个残废,还不知依靠谁呢?

李明强写完,看了看,嘴角又泛起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微笑。笑吧,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信封,装好封妥,往桌子上一撂,上床熄灯睡觉。

……

军区在充分调查的基础上,研究决定:开除程富荣党籍军籍,其涉嫌犯罪问题移送司法机关依法处理;军务处刘处长、财务处马处长、作训处李处长和军区原调查组包庇程富荣等人的成员分别给予相应的党纪军纪处理;卫廉清同志被任命为军区政治工作研究室正师职研究员,不到职继续担任步兵侦察大队政委;营房处孙处长担任香山步兵侦察大队参谋长;参谋长担任大队长;等等。

陆军总院按规定,把程富荣搬出高干病房。自军区决定之日起,医疗费由程富荣自理。

自此,首都军区这一大案要案以及连带出的问题得到了较好的处理。

李明强左手的硌伤已经愈合,只是留了个大坑。医生说,人体比电脑的灵敏度还高,它会慢慢修复的。但是,李明强的心灵深处又多了一块疤痕,他不知能不能修复。闲暇时,总是一个人待在宿舍里,对着他们军校毕业的集体合影一杯一杯地喝闷酒。他对军校领导、教员和全班同学一一敬酒,向他们诉说,忏悔,他恨自己当时没有拉住陆建峰,让陆建峰送了命;更恨自己不该把自己偷拿的那把五四式手枪也算在陆建峰头上。他当时不知道陆建峰的冲锋枪是文书送给陆建峰的,他认为警通连管着枪械库,是陆建峰私自从枪械库中拿出的。

陆建峰私自从枪械库中拿出一支冲锋枪,与拿出一把手枪和一支冲锋枪,在整个事件中都是一样的;李明强偷拿枪支与陆建峰私自从枪械库中拿出枪支,对处理侦察大队管理中存在的问题来说,也都是一样的。李明强正是出于这种考虑,当时才灵机一动,把手枪插入了程富荣的口袋里。在军区调查组调查时,他说是陆建峰交出的枪支。但是,李明强痛恨自己说慌,痛恨自己不敢正视自己的错误。他曾安慰自己,他是在陆建峰被勒死后才把自己的错误转嫁在陆建峰身上的,陆建峰若不死,他是绝对不会这么做的。转而,他又怒骂自己欺负陆建峰死无对证,陆建峰若不死,他敢说那手枪是陆建峰拿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