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锻造 3

第二个新兵连,而且我又被锤了(2)

很多年后,那个我在特种大队基地一抬头就遇见的人携妻带子到我居住的城市,给他智障的儿子看病,我再次见到了他。他还在军队,而且肩膀上又多了一颗星星。但是,那家全国著名的医院根本不待见他,一排给他排到了差不多一个月以后。他没办法,只好尝试着给我打了个电话,我立即开车冲到他所在的小旅馆。

看到那个居住环境,我鼻头发酸,就算我们是吃惯了苦的,但是老婆孩子呢?然后我把他们带到了我的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的别墅,我这个朋友常驻国外,一年也不回来一次,所以别墅基本上是我在用。至于用作什么,我还用交代吗?我也有我的私生活,当然先说明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鸟事。我是部队出来的,基本的道德观念是有的,就是有时候跟大学里的漂亮美眉来这里度度周末而已—— 一不留神又说多了。

然后我开车到劳务市场上,拉回一个安徽来的小保姆,我在车上甩给她一个信封,告诉她顶多一个月,伺候好了我再给这么多;要是伺候不好,我让她从此不要在这个城市混。我找警察弟兄把她关在收容所,让她在里面慢慢享受。她开始以为我是黑道上的,一打开信封就激动得不行,连连点头,好像那意思是说就算是萨达姆也伺候了。然后我就上街买菜、买熟食、买饮料、买可乐、买孩子衣服,买一切我觉得应该买的东西,然后拉到那个别墅。我拿起电话本打了所有我在这个城市认识的、哪怕是一面之交的朋友,包括医院方面的、政府方面的,甚至是新闻方面的。我问他们那个医院的院长或者书记谁能接上关系。

最后这个问题的解决并不是因为这些朋友,是我在家为这事发愁的时候,当时我几个相对固定的女朋友当中的一个。开始我也就当个烦心事随便这么一说,她就不屑地笑了,说这算什么事情。因为她老爷子和那个医院的书记都是部队出来的老兄弟,而且还是她的干爹。

我当时激动得不行,抱着她就说:“这事完了我就跟你登记。”结果她就笑着说:“你凭什么娶我?”我当时一怔,但是想想也是,混混就得了,人家凭什么嫁我。后来她出国留学的时候,我去机场送她,我难受得不行,因为那么多女孩就她当时帮了我这个大忙。在机场的海关通道口,我们当着她的老子、老妈的面久久地吻别,泪水流在了一起。不是我要吻她的,是她扑过来,咬住我的嘴,直到咬出了血……她最后推开我转身进了通道,我就看见她苗条的身影、飘动的长发。在转弯的时候,她好像故意把领子一解,通道里的风一吹,她掖在衣服里的脖子上的迷彩色汗巾一下子飘出来——那上面有我的汗、我的血、我的泪、我的青春、我全部的痛楚和悲哀。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拿走的,因为我对自己的东西也不整理。我真的不知道她拿走了,而且系在脖子上很好看,像一只迷彩色的蝴蝶,不像我当年窝窝囊囊地随便一系,日头太毒就裹在头上,路过小溪就沾湿了再系在脖子上,以此补充流汗太多失去的水分。上面甚至有我受伤的时候流下的鲜血——那是我最痛苦的青春。她把这条迷彩色的汗巾系在了脖子上,傻子都知道是说明了什么。她主动上来吻我,吻得那么久是想让我看见那条汗巾;她咬我的嘴唇一直到出血,是因为我没有看见它——这个前侦察兵比武尖子、前特战队员居然没有看见她白皙修长的脖子上系着的迷彩汗巾。她相信我没有看见。因为,她知道我一看见部队的这些东西就是个什么德性,所以她不会恨我残忍,只会恨我糊涂。

我在那一瞬间意识到,其实我当时再争取哪怕那么一小下,然后她就答应我——她是那么盼望我再争取那么一小下。她对特种大队没什么兴趣,她喜欢时尚。但是,她爱我,因为她爱我所以我的痛就是她的痛,她愿意承担,可我为什么没有看出来。她最后这一下就是要让我后悔一辈子,让她在我心里占据一个重要的位置,让我永远不要忘记她。哎呀,我算个什么东西,我怎么居然这么笨?怎么好意思告诉人家我是前特战队员?我一下子就疯了,往通道里面冲,结果海关官员和值勤武警上来拦我,我掀翻好几个,还差点动手打人。结果我被电棍电了一下,哆嗦一下就被狠狠一棍子抡在头上。我的脑袋流着血被武警按到地上,我的脸贴着地面,我努力去看那远去的飞机,张开的嘴已经失声。最后,我被关了起来。我的一个战友现在是机场特警队的队长,他把我保了出来。最后我开车到了机场外面的高坡上,像个恐怖分子侦察目标一样看着机场起降的飞机,泪水哗啦啦地流。那条蝴蝶一样的迷彩汗巾永远留在了我的心里。

哎呀,又扯远了。我还是说医院的事情吧。我安排那个孩子赶紧看了专家,那个父亲激动得不行,一直要请我吃饭,我不同意。最后还是请了我一次,然后他上了五粮液,我知道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但是我不能不喝。然后我们喝了两瓶五粮液,这是他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最后我们一共喝了三瓶五粮液,这比他一个月工资的两分之一还要多……然后我们都醉了,高唱着“向前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这首经典的军歌,还有“疾如电快如风,来无影去无踪,所向无敌保和平,我们是英勇的特种兵”这首难听得不行的队歌。我们在马路上歪歪扭扭踢正步,还大声议论着两边的楼哪个最好爬,害得巡逻的小警察一愣一愣地开着车跟在我们后面,但是不敢上来管——我们一直不断地唱那些军歌,间或谈论各种攀登格斗的技巧,还不时地比画两下——他们又不傻,知道这是当年的干部和退伍的老兵喝多了,管也管不得,挨了打还不会轻,最后不会有啥结果。最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们不会干坏事,他们怕坏人招惹我们,我们失手打出人命不好收场,于是就像保镖一样跟着。直到我们在别墅前面找不着门,他们才上来扶我们,拿着我们的钥匙开门。刚把我们送进客厅,我们就倒了——我还不忘爬起来敬个军礼。他们赶紧拦着说:“天下军警原来也是一家。”我感动得不行,然后他们就走了。迷糊中,我听见他感叹一句:“走到哪儿还是自己带过的兵最亲啊,别管以前训得多么凶,但是越凶越亲。倒是那些一直对他们不错的兵,现在根本就不搭理我啊。”我当时一下子就哭了,我说:“你现在才知道?”他也哇哇大哭,完全没有在部队收拾我的时候那种严肃,他说:“小庄,小庄你是我最好的兵。”我说:“不是最好的,你那时候老收拾我。”他说:“那是因为你老不服,其实我心里最喜欢你。”我说:“别跟我扯这个,我现在已经无所谓了。”后来我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