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磨砺 4(第2/2页)

谈到狙击手的训练,我就不得不提一个人,就是我们的狙击教官。这是个打死过人的狠角色,广西人,叫什么我忘记了。他是个少校,也是大队长的兵,当年侦察大队的狙击手,一等功臣。这个人我不熟悉,因为只在共同科目学了一阵子,但生子跟他单练过很久。

我对真正的狙击手的第一印象怎么说呢?好像他也是少数民族吧,第一次见的时候就没觉得他特别起眼,精瘦的身子穿着一件印着“中国陆军特种部队”和狗头标志的迷彩短袖衫跟深蓝色大裤头(我们洗澡的时候都穿这个,别的地方没有这种印字的短袖衫,好像很稀罕,所以都想保留一个),拿着脸盆子、拖拉板子晃悠进澡堂了。对了,肩膀上还耷拉着一个毛巾——你能看出来这是杀过人的狙击手吗?——他眼睛是偏黄色的,不是正经的黑色,头发不多,比较稀疏,但不是我们留的寸头,而是分头。后来知道这是大队长特批的,就他可以留分头,原因我下面解释。

我们弟兄正在澡堂子洗澡,谁也没注意他进来了,都以为他是哪个维修所的技术干部或者是维修保养枪支的那种军工。等到他脱了衣服,我们就都傻眼了。

一身的腱子肉,不是波兰那种,是亚洲那种,类似于李小龙的那种精肉。

然后就是,点点块块的伤疤,枪伤烧伤烫伤各种乱七八糟的伤。

他也不说话,只是洗澡,也不看我们这些兵。后来才知道他跟谁都不特别说话。

我们傻眼了,这些伤疤就是一个个饱含着血和热泪的故事。但他的眼睛呢?能看出什么呢?

就是那样,不冷不热。

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洗完就走,一句话也不多说,衣服穿上的时候人就拖拉拖拉地走了。

我们都愣在澡堂,不知道这是个什么角色。

后来我们学习狙击战术,他主讲,但还是不多说话,一开口就是广西普通话,比较难听懂,但是我们弟兄都不敢多问他。他的眼神不凶,指导完了动作就让我们自己体会,然后就是再指导。战术课上他把狙击手的阵地怎么布置路线、怎么选择等讲完,不会再讲第二次,但是弟兄们没有敢提问的。不懂也没关系,实践的时候他会再给你讲,一点儿也不着急,讲几遍也没关系,不热情也没有不耐烦,就是不紧不慢地讲。

他的习惯就是在我们弟兄练习的时候,坐在山头上眯着眼睛看着远处出神。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在看不同方向和距离的人头,他在目测距离,在算风速,在算计怎么打过去就一枪命中头部,不用补枪。

我们都出了一身冷汗。

他唯一一次笑是因为看一个叫《双狙人》的美国电影,就是讲狙击手的。我们也不知道他笑什么,但是他真的就笑了那么一下,没有任何评语。我们部队搜集了很多这种老美的电影放给我们看,我们都觉得它们比侦察兵比武看的国产片子好看。后来再学了点东西就真的拿这些当电影娱乐了,其实没多少是真正的行家拍的,都比较业余。

他唯一一次骂脏话是看了一个国内翻译的以色列狙击手训练资料。资料里头说以色列狙击手训练的时候打稻草人,会在草人的头部放西红柿酱瓶子,一打就变红色,以此培养狙击手不惧怕血的心理。

他就那么淡淡的一句:“扯淡。”

他还让我们打靶子,就是各种各样、不同距离的小钢板靶。

后来他唯一一次跟我说了一句多余的话:

“几百米外的人头,从瞄准镜里面看就是一个小点,一枪过去就倒了,看得见血吗?”

那种神态好像是在回味什么。

我就脑门发冷,有种被瞄准镜窥视的感觉。

生子这个孙子潜伏训练的时候还真干这个事情,拿瞄准镜瞄我们兄弟玩。后来他也养成了眯眼坐着瞄人头的习惯,本来他就不好说话,后来更不好了,连眼神都越来越像那个教官了。我当时就知道什么叫职业习惯了,就像我没事就想踹门一脚,闪进去一样。狙击手的职业习惯就是没事瞄人头玩。

那个狙击教官还是老样子,每天下操后就穿着迷彩短袖衫和蓝色短裤去洗澡,见了我们也没有话,我们敬礼他就点头,也不还礼。

他就这么在大院来来去去,谁见了也不理,就和大队长还多说两句,但是也没敬礼。

大队长不生气,也不跟他多说什么。

他就自己走。

他除了操课,从来不穿狗头大队引以为豪的特制迷彩,也不戴臂章,最多的时候,他就是端着脸盆子,穿着短袖衫、短裤去洗澡,每天都洗。

后来我们知道,他是鼎鼎有名的、被中央军委命名的“某山第一杀手”,唯一一个以这种带有武侠小说色彩命名的战斗英雄。他的纪录是151颗子弹,150.5个敌人——那半个打在脑袋上了,没死,回去是植物人。

他一直没有结婚。

孑然一身,就这么在大院里面来来去去,没有笑容,没有生气,不紧不慢。

对了,他的习惯是没事瞄人头玩。

你们知道什么是战争对人性的摧残吗?

我18岁的时候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