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乾坤一掷(第2/2页)

因为裴该还要急着进长安城,好休息一晚,翌晨前去觐见天子,故此裴嶷的话说得很简略:“应对当前局面,嶷有三策。”

裴该心说又来这一套?古人怎么总喜欢玩儿上中下三策的花样啊,笑笑便问:“请先言其上策。”

裴嶷说无所谓上下,只是难易不同——“刘曜既退,长安暂时安堵,文约待觐见天子,请得节杖及不退兵之诏命后,即可离开长安,返归河南,乃与祖士稚固河南、弘农、荥阳之防,缓缓积聚,以待变局——此为最易者也。”

裴该略一沉吟,缓缓摇头:“若如此,我又何必亲至长安?遣陶士行率军打开通道,叔父为我来朝可也——且言其难者。”

裴嶷说道:“第二策,文约请得雍州都督之任,甚而褫麴忠克大都督之职,即将关中军务,一肩荷之,乃可整军御胡矣。我闻乏粮者,长安也,非关中也,各郡国皆有积储,唯自募兵,不肯贡输朝廷耳。若能统一事权,搜其存粮,应付一岁不难,且唯牢固各城之守,暂不北征,当无断炊之虞。”

裴该皱眉道:“若果能统一事权,并驱各郡国,索、麴、梁岂不能为之,而要待之以我?我远来之人,不如彼等在关中根基牢固,可见彼等不是不能为,是不肯为也,既不肯为,安能容我为之?无异于虎谋皮!”

裴嶷道:“若虎不肯假皮,则唯缚虎耳!今长安城中,除千余凉州军外,据云皆不能战,我军挟胜入关,谁人可御?先罢索綝,复召还麴允,文约可执国政!然不知梁公属意何方,彼今为朝臣领袖,任司徒数岁,必然根基深厚,若能说动之,此第三策反比第二策为易;若不能说动之……文约自择吧。”

裴该又沉吟少顷,然后再次摇头:“索、麴及其麾下,皆关西人也,我军虽锐,终究人少,若不能分而制之,则胜算渺茫。至于梁司徒,彼亦关西人也,安肯弃索、麴而向我?即彼对索、麴等失望,我亦无盛名可以立朝……”不要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瞬间名扬天下,人人见而俯首了,即便你打仗再能,甚至治理地方也有一套,那么治国呢?能不能入梁芬的法眼,能不能和他完美搭档、配合?当这一切都是未知数的前提下,梁芬怎么肯放弃索綝、麴允,而跟你裴该联手?

若无梁芬相助,那裴该在政坛上就是无根之草,即便把天子捏在手中,朝廷瞬间星散,你又哪来的大义名分,可以号令关中?更别说号令天下了。说不定司马睿、司马保马上就得着了借口,可以发兵来讨伐你,重现汉季诸侯讨董之乱相——可是胡人觊觎在侧,当此紧急关头,又岂能使关中再长期动乱?

因此裴该就说了:“叔父三策,其下太缓,其上太急,其中因人成事,而人若不允,终是水月镜花。”

裴嶷双手一摊,说:“我智穷矣,文约有何良策啊?”

裴该案前正平摊着关中地图,他仔细端详了一阵,然后缓缓说道:“犹记叔父昔日与该语,以诸葛孔明为譬,云孔明在蜀中,连岁北伐,以求一逞,此非逆天也,实在争天!今关中孱弱,胡贼势大,即方内讧,亦恐胜负速分,实力未必大损,则小大之势明矣。我当面之敌,非索、梁也,是胡虏也,欲以小搏大,唯有争天!”

裴该一开始琢磨的,是在徐州好好种地,支持祖逖在豫州向司、兖施压。要按照历史的正常进程,接下来就该是长安城破,愍帝被擒,旋即遇害,司马睿在建康建立东晋王朝;再然后胡汉就该起内乱了,刘聪死而刘粲继,然后靳准政变,刘曜、石勒东西合兵以讨伐之。到时候裴该出青徐,祖逖出兖豫,利用胡人三方内斗的机会,就可以一举而底定黄河以南地区,甚至于兵入关中。倘若选择的时机良好,说不定还可能保下靳准,使得胡人自此三分,则易平矣。

如此顺时而为,貌似可策万全,然而这纯粹是靠着预知日后历史而开的金手指,其中一旦出现点儿差错,导致历史长河转向,立刻就会抓瞎——想靠先见之明牟利,必然因此而全身心地扑在这一点上,稍有偏差,立刻手足无措。

好比诸葛亮一出祁山,倘若预知后事,相信他一定不会再驳回魏延的子午谷战略了。然而诸葛亮以其本身的性格和能力,就都不适合做乾坤一掷的大冒险,若去执行一场自己其实并不真心乐意的战略决策,怎可能不出意外?说不定结果还会更糟啊!

还是裴嶷说得对,必须要“争天”,唯有靠着自己真实的能力争出来的,才是确确实实可以把握的成果——若胜,自能摇撼天下,转动时局;若败,那是自身能力的极限,也不会留下什么憾恨。

所以裴该才打算不管什么历史了,一得建康之令,当即与祖逖联兵北伐。如今已经走到这一步了,还容得他退回河南、弘农,缓缓踏步吗?既入关中,就必须凭借自己的力量去好好地争一争!

“我意决矣,”裴该伸手在地图上一拍,“乃将性命,尽付于此间山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