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相邻放牧

吐延问所谓“裴大将军”是什么人,游遐便即指点一名从人,说你来给大家伙儿说说吧。随即解释:“此人名唤陶德,本是裴大将军亲信部曲,跟从数年,大将军之事,他最熟稔。”

陶德站起身来,作了个罗圈揖,然后说:“我家都督……即裴大将军,见为中外兵马大都督,实有经天纬地之能,当世英雄,莫能相比。然而我若只说都督在河西如何击败胡人,止此一仗,不见其能;若详说都督事迹,怕是太长,不知各位可肯听否?”

吐谷浑笑道:“明月初升,晚宴初始,肉未熟烂,酒也未足,怕什么话太长呢?本欲我等起舞,为游校尉助兴,既是有英雄事迹可听,那便要劳烦足下了。”环视诸子:“汝等说对不对啊?”他已然意识到晋人口中的“裴大将军”、“裴大都督”,必然在朝中执掌大权,所谓“知己知彼”,能够趁机了解一下对方是怎样的人,对于自己日后的生存乃至发展,都有着莫大的好处啊。

他既然都这么说了,怎么可能有人跳出来反对,说不想听?当下众鲜卑一起鼓掌,慕利延亲自端了一杯酒,敬于陶德:“足下请润润喉咙,好说裴大都督事迹。”

陶德接过酒来,一饮而尽,舔舔嘴唇,便道:“好,那我便从头说起。我家都督姓裴,单讳为该,字文约,乃是清华世家,显贵无比……”

游遐一直在关注着吐谷浑等人的表情,见对方有些茫然,便即打断陶德的话,解释说:“好比鲜卑,有拓跋、慕容、宇文、段等,并为显姓,惜乎尚无一君。我晋人中,也有多家显姓,共奉司马氏为君,如河东裴氏,世为三公、宰相,主掌政事。”

吐谷浑点一点头:“原来如此。”注目陶德,意思你继续说下去吧。

陶德就此开始讲述裴该的身世和经历,当然都是经过裴该本人润色的,陶德说得多了,如今熟极而流。鲜卑人也听不懂其中很多名词,还得游遐不时跟旁边儿解说,但大致的意思还是明白的。

是说裴家世代显贵,辅佐天子,但是后来有藩王作乱,妄图篡位,谋害了裴该之父。裴该当时尚且年幼,与其兄一起得群臣拯救,得免一死,被流放辽东。好在才走到半道儿上,叛逆的藩王就被各路勤王兵马所杀,兄弟二人遇赦还朝,都被任为高官。

此后不久,胡军侵扰,裴该跟随执政的藩王率兵离京,可惜才一见阵,主将就病死了,在羯兵的突袭下,全军覆没,诸将吏全都做了俘虏。众人哀哀求免,只有裴该抵死不降,当面咒骂石勒……

听到这里,吐延忍不住插嘴说:“倒是个好男儿,我若为石勒,必不忍杀之也。”

陶德说对啊,英雄壮士,岂可擅杀?这是有干天和的——石勒也是如此,他把裴该囚禁在马厩之中,想要消磨他的韧性。其后裴该寻机欲逃,却突然发现自家姑母竟然也陷身敌营,为救姑母,乃对石勒虚与委蛇……

长篇故事,经过前世惯听评书、常看网文的裴该本人组织,再教给陶德,真正是波澜起伏,离奇莫测,听得众鲜卑如醉如痴。陶德根据裴该的教导,还时不时在肯儿节上略作停顿,说我讲渴了,要先喝杯酒,或者我讲饿了,要先吃块肉,吊足了听众的胃口。

一直说到月上中天,裴该终于顺利进入长安城,执掌国政,众人无不慨然而叹,咀嚼回味。吐谷浑心说,我所料不差啊,这个裴该不但是晋的重臣,而且如今是天子驾前第一人,晋天子似乎尚幼,那长安之事,还不是裴该说了算吗?瞥一眼游遐,心道看来不是天子遣来的游校尉,而是裴大将军遣来的。

就听吐延开口问道:“足下说了那么多,我却还有些不明白。”

陶德问他:“有何不明?”

吐延道:“裴大都督实为当世英雄,可惜不得亲见——则大都督究竟是何相貌,可肯描述一二么?”

陶德已经有了五六分酒意,当下一抬手:“汝且站起身来。”

吐延有些茫然,依言立起。陶德上下打量他一会儿,便道:“以汝为比,都督身量与汝仿佛,年岁亦仿佛,面上甚白,不似汝这般黑也,皱纹也少,光润如玉;汝须发都有些卷曲,都督头发墨黑,须直如箭;汝这双瞳却似有些浑浊……”其实是因为吐延听故事高兴,也已经喝了不少酒啦,目光多少有些迷离——“都督双瞳晶亮,视人若电,直入人心。”

顿了一顿,又说:“都督指挥千军万马,无数豪勇之士,都欲为其前驱,自身是不必披坚执锐,去直面贼寇的。平素也不拔剑,手执三尺竹杖……汝不知何为竹?竹亦木属,笔直圆润,晶莹碧绿——都督手执三尺竹杖,指挥若定,但一扬起,千军号呼,但一落下,万众辟易。我看汝也是个壮士,但比之都督,有若萤火之比皓月、羔羊之比猛虎!”

游遐呵斥道:“不得无礼!”随即笑对吐谷浑:“裴大将军固然天人之表,当世无匹,我看令郎也是豪杰之相……”

吐延心道你这话,不还是在说我比裴该差很多么?当下酒意上涌,便朝老爹一拱手:“大人,世间既有如此英雄人物,若不得见,必为终身憾事。儿子请求随天使往长安去,拜见裴大都督,若果如陶德所言,我便甘为驱策,再不提从胡之事了!”

吐谷浑气得脸都青了,心说你这话虽然在理,但……能不能别把“从胡”二字说出口来?或者你用鲜卑话说成吗?就听旁边儿游遐问道:“令郎本有从胡之意么?”吐谷浑连连摆手:“绝无此事,绝无此事啊,小儿中国话说得不好,时常辞不达意,游校尉休怪。”转过头去一瞪吐延:“还不下去冷水浇头,醒醒汝的酒!”

慕利延赶紧过来,把吐延扶下去了。吐谷浑心说我干脆把话给说开了吧,便即举起酒杯来,朝游遐一敬,说:“我在草原之上,终日与牛羊打交道,而不知世间尚有龙虎。今日始知,竟有人能以两万兵马,一战而败刘曜二十万胡师——则裴大将军非人也,简直是天神下界!小儿欲往拜谒之心,纯出至诚,即我亦想去向拜会裴大将军了……”

游遐笑道:“此亦不难,我可引尊父子前往长安拜谒。”

吐谷浑假意皱了皱眉头,说:“长安城内,终究还有天子,裴大将军再勇,也是天子驾前之臣,我若前往,岂可不并谒天子啊?然而终是边鄙野人,身无官职,哪有资格去见天子呢?”

游遐心知其意,便道:“足下若想得官,倒也不难,今裴大将军执掌国事,等闲将军之号、县侯之爵,可以自专。只是……”

“只是什么?”

“官爵为国家名器,岂可轻易授人?贵部往日唯输各郡贡赋,且均未入长安,则裴大将军以何名义授足下官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