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仁智礼义论漂杵(上)(第2/2页)

适低着头也不说话,芦花看似要离开,却还在那站着,故意拿话戳着适的心。

混入墨家做野心家,不容易。是真的很不容易,最难的地方就在于,如果认定了有什么事是兴利除弊行大义的,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也得去,不去就算不得墨者。

混入其余任何一家,这种事都有转圜的余地,可墨家在这种事上没有转圜的余地。

这件事讲不出可以让这些人信服的道理,好容易培养出来的几个亲近者心中肯定会有解不开的疙瘩。

适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不是没听过我给你讲的少正卯的事。”

芦花冷笑道:“你还给我讲过知行合一呢!如果你是少正卯,如果你讲的是行义的手段,如果你知道要被分尸曝晒,你就不讲了吗?有一天你知道做什么是对的,但这么做要被杀头,你就不做了吗?”

“真要有那么一天,便陪你死了就是!你整日讲千金小姐、七星龙渊,是你让我们觉得做那样的人是对的,是好的。你若是不想让我们这么做,又何必告诉我们什么是好,什么是坏?”

“若是你不想让我们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将来又何必立什么规矩约法?到时候王上天子说是好的就好、说是坏的就坏,我们不需要知道,只要照着做就是了。可是你让我们知道,那样是达不到乐土的!”

夹带着战国初年的那种简单的是非观和勇气,以及听了适讲了半年的义与不义,芦花第一次带着怒气和适说话。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爱憎。

之前的爱是新奇,新奇之后是崇拜,崇拜之后是同心意的畅快,而新奇与崇拜退去之后,却又顺不得心意,这股无名火终于发泄了出来。

虽还不是憎,却已有了几分怒。

适不是教主,只是个引路人,所以可以有错,所以可以被训斥,所以可以被同路人评价他做的对还是不对。

适也没想过芦花竟是这样的脾气,转念一想也明白过来,自己之前做的都对,当然一切都好。就像是火山,不曾喷发之前,谁也不知道下面饱含着岩浆。

门外的斜阳,让芦花将影子笼罩在适的头顶,越发显得他有些渺小。

他早就说自己是叶公好龙,现在看来也是一样。

他以为自己喜欢战国时候的张扬、不屈、轻生死、重信义。

实际上他才明白过来,自己不过是喜欢天下有这样的人,从而自己不需要这样。

身影笼罩之下,适握紧了勺子,看着似乎有些失望的芦花,想着那些渴望做一个他这样行天下大义的孩子们,适苦笑了一声。

他以为自己影响了别人,却忘了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自己又何尝不被这些人影响呢?

自己是白的,非要装自己是墨者,周边的人变黑后,难不成自己就会毫不受影响吗?

况且,若是将来墨子来这里一问,问出来一个贪生怕死的人,那折腾这么多都没用了。

既是要赌,那就得敢用命去博,小心些就是。

狂笑一声,心说去他妈的瞻前顾后吧,既然要混入墨家,怕死能被墨子看得上眼?

这是个有些疯狂的、为了证明自己勇敢拿刀子割自己腿上肉吃的时代,想来那墨家的孟胜,也得有这样的人格魅力,否则聚不下那么多的人。

自己在这方面,差的太远。不由内而外地伪装,只做表面,怕是不行。

思及于此,悠然起身,冲着因为发怒、或是有些许伤心、一分瞧不上眼甚至轻视的芦花举起双手,行了一记大礼,低头道:“是我错了。”

然而,他却没想明白一件事。

若一个人自内而外的伪装,且伪装了一辈子直到死,那他到底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