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二八章 内外勾连百尺叹(二十三)

适心说,你早说这些实际一点的事,咱们之间倒也不必遮遮掩掩了,又何必扯什么百姓社稷呢?

不过他也清楚,能把大尹逼到这一步,正是因为背后这数千人的武力,以及整个墨家武力集团的警告威胁。

既然大尹说到了实际点的事,适便道:“昔年公子德立,约三姓共政,互不戕害,这难道不是一个办法吗?”

“二十年前,司城皇约公室,宋公请求楚人北上,难道司城皇一系就因此被铲除了吗?”

“盟誓,自然有用,但除了盟誓之外,巨子自然有约束众人的手段。”

“况且,还有商丘的民众。”

适指了指身后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说道:“若能达成盟约,百姓得利,今日罢了兵城内少死许多这些人的亲族,那么也算是一件好事。这些民众可以保证将来盟约的实施。”

为了让大尹最后放心,适又道:“墨者也可以参与盟誓,若是有人违背,那么墨者便会护卫盟约。难道,墨家的信义和力量,还不够约束商丘一城吗?”

一旁的公造冶心中蓦然一动,想到适之前说过的约天下之剑,如今虽不能约天下,却似乎已经可以约商丘一城。

虽然这一城,是特殊的城,是被围困的城,是贵族们远离封地缺乏力量的孤城。

但,终究这是商丘,而不是小小的沛邑。

约束商丘一城……公造冶想了想,似乎……墨家已经可以做到。

这三年多的名声、威望,给民众带来的利处,暗暗宣传的工匠会、从沛邑组织起来的士卒……这一切,都让墨家有了约束商丘一城的力量。

这股力量平日隐藏起来,无人知晓,但在此刻却可以爆发出来让大尹这样的贵族不得不考虑的力量。

其实,约束这一切的,不只是墨家单独的力量,还有被宣义部煽动宣扬组织在一起的商丘民众。

若非城围,很难有组织民众的机会,也很难有将贵族逼迫盟誓的机会,更没有贵族远离封地不能发动大规模叛乱的机会。

公造冶知道要约束制宪的内容。

宪,法令也。《管子》曰,布宪于国;《小雅》曰,万邦为宪;《左传》曰,此君之宪令。

他也知道,这一次煽动民众利用围城贵族矛盾制定的宪章,与沛县本地完全不同,为了约束贵族和君主的力量,会比沛县的许多制度宽容的多,甚至就是起到一个互相制约的作用。

让贵族制约君主,让君主利用民众,让民众平衡左右,只要墨者能够维系商丘民众的组织,那么这种均衡就可以维系。

公造冶清楚,这里与沛县不同,不能够让墨者一家独大,因为尚且没有这样的力量,因而只能互相制衡。

原本,他以为适的心思,和他想的一样,只是争取沛县的自治地位,成为墨者的无冕封地。

可现在看来,这场忽如其来的雪中送炭,再回忆起几年前适说的那些约束天下的话,心中忍不住一动,心道:“难道适早就想过约束商丘?从我们只在考虑沛县自治事之时,怕是他就已在考虑商丘事了……”

因为沛县与商丘不同,制宪的内容也就不同,而这种不同绝不是短时间内能够一晃想出的,而适却仿佛在忽然出现意外之后,立刻能够在墨者内部的会议上条理清晰地说出区别,制定了完全不同的约束内容。

公造冶相信,适肯定是早就有过类似的想法。

他考虑了一下墨子的反应,心道:“只怕先生也早就有这样的想法啊……我终究还是不能够想到这一点。”

而在大尹看来,虽然这一次墨者举动出乎意料,但是几十年行义的信誉还是可以保障的,尤其是在商丘宋国贵族看来这种信义是绝对可以相信的。

既然墨者做出保证,那么大尹也就明白,恐怕会和当年三姓共政与司城皇约公室一样,贵族之间盟誓,互不伤害,谁违背墨者就会护卫宪章盟约。

大尹心中一慌,想到了一个有些类似的场景。

当年有十四个师的周天子,可不就是护卫周礼的最强大力量吗?墨者,这是要做维护墨家道义的周天子?

当年周公制礼,以亲戚封国与天子千里京畿、周礼封建义务、再加上后来的西六师与成周八师十四个师来维护。

从道德、礼仪、制度、武力一些列,来维护一整套的天下。

墨者如今在商丘所做之事,竟隐隐有几分相似,大尹想到……毕竟,武王伐纣之时,礼、德、制都尚未制定,只有武力优势。

但是,武力优势却是前面几个的保证。

这种念头一闪之间,大尹明白自己必须做出选择了。

他现在唯一能够期待的,就是那几名前去表达民众意愿希望宋公答允的墨者,在得到宋公回复之前,攻破宫室。

于是他说道:“如今君上还没有罢兵,我也只能说,若他罢兵,我们便罢兵!”

适点头道:“如此甚好。只是为了监察调停,这些兵卒必须要接近宫室,一旦有一方罢兵而另一方没有罢兵,便需要即刻做出反应!”

说罢,也不等大尹回答,便冲后面一挥手。

原本停下的军鼓笛哨之类的声音再次响起,整队的沛县义师再次迈步向前,踏踏有声。

大尹只看到如同树林一般的长矛压过来,心中骇然,只觉得若是自己继续停留在这里,恐怕这些戈矛之林会直接从自己的身上碾压过去。

公造冶大声道:“还请大尹退出道路!”

为大尹驾车的马匹,或许是因为那些锐利的闪光而惊恐,不断地刨着蹄子,御手竟然难以掌控。

那些骇人的队列如同要压倒一切的浪潮,让大尹的车架显得极为渺小,大尹作为军事贵族,竟然第一次怀疑战车能否冲破步卒方阵的防御。

只是一瞬,他便立刻叫御手转身,离开这里。

看着那几名朝宫室方向疾驰的墨者,大尹只能祈祷上帝,希望能够在宋公做出回应之前攻破宫室大门。

因为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城内的力量,不足以对抗被墨家组织起来的商丘民众,而民众,原本没有力量,甚至原本只能被大夫上卿煽动,现在却有了一个专门擅长煽动的力量让这些民众……居然开始追求自己的利益了。

大尹有些慌张,在车上便已经开始慌张。

不是为现在,而是为将来,他有些猜不透守信的墨者,到底要做什么了。

……

宫室一侧,公孙泽浑身是血,犹自酣战。

他已经刺死了六七个甲士,身上也留下了七八处伤痕。

头发散乱,皮帽不知道落到了哪里,原本束好的头发披散开来,上面粘腻着一些血。

不知道是他自己的,还是被他刺死之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