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中国历史的拐点:决战山海关

一片石是个景色优美的地方,位于山海关和辽宁省绥中县交界处不远的地方,南面几公里外就是大海,北面则是逶迤远去的燕山山脉。这里,差不多已经接近辽西走廊最为险峻的出入口。很有意思的九门口水下长城,现今是一处文化遗产公园,招徕了众多游人看客。风景区里有一个景观,名字叫藏兵洞,据说是当年吴三桂先是防御清兵,后是对抗李自成的军事设施。如今看去,依然透着一股阴森诡异。

那些快乐的看客中,应该有人知道:三百五十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尸横遍野的大会战。这次大战发生在李自成、吴三桂、多尔衮之间。在当时,这三个人分别代表了中国大地上最重要的三支政治力量。在一片石,这三种力量第一次交织缠绵在一起,搏杀演变,最后,令中国的面目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人类发展史一再证明:任何战争的最后胜利,都不是仅仅依靠军事力量就能够取得的。两千五百多年前诞生的《孙子兵法》,至今被认为是中国军事理论的经典之作,并在世界范围内受到越来越广泛的关注。这部伟大著作的作者孙武认为,有五大要素决定战争胜负:“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大体上,第一条指的是天理人心,第二、三两条指的是天时地利,第四条指的是将领素质,第五条指的是谁更法令严明。他认为,只要看清楚这五条,就可以知道胜利属于谁。孙子认为,通过七个方面的计较,可以知道上述五大要素的具体情形:双方元首谁更有道?双方将领谁更有才干?双方谁更占据天时地利?双方谁更法制严明?双方兵众谁更强健?双方部队谁训练得更好?双方谁更赏罚严明?

在这“五事七计”中,“道”最为重要,永远是第一位的——交战双方谁更合乎天理人心,也就是民心向背。所谓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亦即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之谓也。实际上,讲的就是政治清明与否的问题。(李零《兵以诈立》第三讲,第61页)事实上,这一条根本就是灵魂。因为,它可以决定双方将领的优劣,决定法令是否严明,决定兵众与部队的训练,当然也直接决定赏罚是否公正。

应用这种理念,可能会帮助我们理解李自成、吴三桂、多尔衮为代表的三种力量在一片石博弈的结果——

历史气象研究证明,晚明时期全球进入了一个小冰河期,导致世界范围内气候大面积、高强度的反常。在此期间,中国的自然灾害发生频率极高。陕西、山西、河南等省份连续七年大旱,历史文献上记载:当地人民吃光草根树皮之后,争食雁粪,甚至吃观音土、青叶石充饥。这种矿物质用水煮之后,呈糊状,吃下去可以充饥。但几日后,便在肠胃里凝结成块,导致死亡。而真正意义上的人吃人现象,也在南北方大量出现。翻检当时史料,很难找到政府兴修水利、发展生产、减免赋税、赈济灾民的努力,而催征各种苛捐杂税的记录则比比皆是。甚至崇祯皇帝在死前一个月,还发出过一道诏书,命令各地官员加紧征收赋税。李自成进入北京之后,在皇宫大内搜检出三千七百万两白银,旧藏黄金四十余窖,约一百五十万两。在崇祯皇帝身边担任检讨的杨士聪著有《甲申核真略》一书,他记录并感叹说:“呜呼!三千七百万!拿出一个零头就抵得上两年加派了。”他很悲伤,无论如何也不明白圣明的皇帝究竟在想什么?

帝国官场的景象也令人很难乐观。当时,北京城里有“饷不出京”一说。据说,发往各地的军饷有一半以上要留在京城。其中,20%到30%是给各级财政主管官员的回扣,另外20%到30%是打点各部门官员,以便朝中有人好升官。各种文献中,对帝国官场几乎无官不贪的情形有极多的记载,称得上数不胜数。有两句经典的设问,道出了当时的实情:“何处非用钱之地?何官非爱钱之人?”(《明史》卷二百五十八,韩一良传)于是,官因为钱而升,升了官自然加倍搜刮地皮以补偿。人们普遍通过一个反问句式,确认着一个帝国时代的信条:若不能弄钱,当这个官干什么?

政治上的浑浊,可以天然滋生出淘汰廉能之士的机制。在我国历朝历代,这几乎成了一个铁打的定律。若从社会控制的角度观察,不论在任何时代、任何国家,对于一个国家与社会最大的伤害,一定是来自这个国家政权本身,来自决策者的自私、无能与贪婪,来自对此缺少制度性约束的机制,外部敌人所能带来的损害永远是第二位的。诚如毛主席所说: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仅仅是变化的条件而已,外因是通过内因而起作用的。温度永远不能令鸭蛋孵出小鸡,只有鸡蛋才行。这应该也是一条类似牛顿定律一般的铁律。

晚明时期,为了提高部队的战斗力,崇祯皇帝曾经提高军功奖励标准,将杀死一名敌人奖励三两白银提高到五两。有证据表明,为了得到奖赏,帝国军队中普遍存在杀良冒功现象。譬如,崇祯四年,陕西副总兵上报杀贼五十的军功,检验结果是:其中有三十五颗首级是妇女和孩子。崇祯五年,山西官兵追剿农民军到河南,领兵将领要当地县长为自己报功。县长说:“没有敌人的首级怎么报?”那位将领回答说:“这个好办。”很快命人送来了一千多个人头。结果,县长在其中发现了八十多个县学学生的脑袋。

那位当年推荐过袁崇焕的著名官员侯恂,曾经给洪承畴写过一封信,其中谈到了当时广为流行的一句话,叫作“贼来如梳,兵来如篦,官来如剃”。显然,老百姓对官员和官兵的恐惧,已经超过了贼匪。当时的观察家注意到,北京城里普遍弥漫着一种情绪——“流贼到门,我即开门请进”。(计六奇《明季北略》卷十九,北都崩溃情景)

决策层失道且无能,导致贪官污吏横行,法纪荡然无存,社会离心离德,在此情形下,轻动刀兵的结果,势必蕴含了不可测之后果,最终不可能不自取其辱。

崇祯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社会状况下,走向绝路;而李自成也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一路所向披靡地走进北京城的。有记载显示,崇祯三年以前,李自成是甘肃总兵杨肇基手下的一个把总。崇祯二年底到三年上半年,皇太极第一次率大军打到北京城下时,杨肇基奉命进京勤王。在金县,李自成和他的弟兄们哗变,投入了暴动的农民军。(计六奇《明季北略》卷五,李自成起)

此后的十余年间,李自成并没有特别明确的政治纲领,其情形大约和陈胜、吴广的“苟富贵,毋相忘”恰相仿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