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最后一个汉人皇帝:崇祯朱由检(第2/6页)

从朱由检一生行事判断,这位崇祯皇帝勤奋的确是够得上勤奋,但实在称不上是一位具有心胸、眼光、谋略、气魄和政治手腕的合格君主。在这些方面,他可能连中等水平都达不到。

大明帝国覆灭后的三百多年间,很多人认为,朱由检登基之初,深谋远虑,谋定后动,在两个多月时间里,不动声色地一步一步按计划剪除了魏忠贤一党,表现了这位青年帝王杰出的政治智慧与谋略。

这种不论在当时还是在今天史学界都相当普遍的看法,显然忽略了一个根本就是明摆着的事实——

如果他真有这么出色的才略,为什么在后来的十七年中,却再也见不到任何如此上佳的表现?

相反,从后来的所有事实发展与历史记载中,我们都可以发现,这位亡国之君,敏感多疑,心浮气躁,目光短浅,刚愎自用,虚荣浅薄,少谋寡断。没有大智慧,净是小聪明,且完全没有任何谋定后动的战略眼光和头脑。

因此,尽管这位崇祯皇帝做得特别勤劳特别辛苦,但我们必须记住的一点是,他不是贩夫走卒者流,辛苦一点儿或许就可以安身立命。他是一个泱泱大国的国家元首,这个国家现在处在风雨飘摇的危机之中。他所具有的这些素质与挽狂澜于既倒毫不相干,其反作用倒是时时可见,与剪除魏忠贤时的表现实在相去太远。

从当时的情形看,一个相对合理的解释是:即位之初,十七岁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实际上是陷入了一种很深的惶惑与恐惧之中,他根本就不知道应该怎样做皇帝,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魏忠贤。

因为,根据帝国的传统,被册封为信王的朱由检,根本就不可能接受过任何关于如何做皇帝的训练。我们知道那意味着一项极其可怕的罪名。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他才会对魏忠贤长时间表现得那么客气,那么谦抑。出于躲避伤害、解除恐惧的本能,他把信王府中的老人调进皇宫,环卫在自己身边,这才使他心里踏实了许多。并且,在这一过程中逐渐地、越来越惊喜地发现,皇帝的权威原来这么大,几乎是无限的。

此时,他应该对自己的祖先充满感激之情,为了屁股底下的这把龙椅,他们作了太多精心而周到的制度安排——就是我们在前面所谈到的一切。

因此,一般说来,只要皇帝受过常规的教育,并且生理心理正常、智商不算太低,又不像天启皇帝那样有其他兴趣远远压倒对国家事务的兴趣的话,内外臣子们但凡要想联起手来蒙蔽皇帝、窃弄权柄,应该说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而任何一方,如果想要在没有获得皇帝认可的情况下,单独采取哪怕稍微大一点儿的行动,都会发现其中的极度困难,或者说根本没有可能。

同时,我们还需要了解的是,大明帝国在军事制度上基本沿袭并发展了宋朝的制度,实行了相当彻底的各部分互相钳制平衡的制度。不管多么能征善战的将军,平时根本就没有机会接触士兵。只有需要时,将军才能凭借皇帝的命令,统帅一支临时组织起来的军队去执行任务。任务执行完毕,将军就要交出兵权,立即离开部队。而且,只有当皇帝亲自下令时,各个相互独立、各自只对皇帝负责的机构才会配发给这位将军人员、马匹、武器、粮草、甲仗和一切后勤保障。这使名义上的最高军事领导机关兵部或五军都督府,想要独立调动一支建制与装备完整的部队,不是相当困难,而是几乎没有可能。这种显然出自皇家安全上的考虑,是崇祯皇帝的最大王牌。

这种情况,只有在戚继光抗倭之后有过时间上极其短暂、范围上相当有限的变化,此后便一如既往。

而锦衣卫和东厂,则是分别只对皇帝本人负责、完全掌控在皇帝一人手中的秘密警察与特务组织,具有各自独立、相互制约的侦缉、审讯与监狱系统。这是一套完全独立于三法司即国家行政司法体系之外的司法力量。他们有权力对皇帝之外的任何人进行花样繁多、令人防不胜防的侦察,并可以将侦察结果直接报告给皇帝本人。然后,根据皇帝的意志,或抓,或杀,或放,没有任何其他政府组织和任何其他人可以阻隔在中间。从历史资料中判断,落进他们手中的人们,除运气极好者外,相当多的人很难完整地脱身出来,除非有人能够改变皇帝的心思。

这一整套制度,实行了两百多年,已经变成了帝国政治生活中坚不可摧的习惯,就像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困了要睡觉一样天经地义。手枪加上子弹能够打死人这个真理绝对到什么程度,这种帝国传统便绝对到了什么程度。是故,两百多年间,除了永乐皇帝朱棣与英宗复辟的特例之外,从来没有任何军事政变、宫廷政变的企图能够成功,甚至使人想都不必去想。原因恐怕盖出于此。

这就是魏忠贤不论多么势焰熏天,也不敢贸然行事的根本原因。也是当年不管玩得多么离谱、多么荒唐的正德皇帝朱厚照,一句话就可以将权势一点也不亚于魏忠贤的“立地皇帝”——大太监刘瑾一网打尽的根本原因。

因此,综合上述种种,实际情况应该是:朱由检没有坐上这张龙椅便罢,一旦他坐上去了,在帝国庞大的国家机器中,他就成了必然的刀俎,相形之下的魏忠贤也就变成了绝对的鱼肉。

魏忠贤之流生存的根基是皇帝,他只是皇帝身上的一个寄生物而已。根基没有了,这个寄生的庞然大物看起来吓人,实际上已经成了泡在水里的泥足巨人,一捅就倒,根本就不堪一击。

两个多月时间,朱由检应该足够认识到上述的一切了。因此,当他修理魏忠贤时,后者毫无还手之力是理所当然的。对于这个过程,一个合乎逻辑的解释是,朱由检经历了一个从开始很无知,非常惶惑、恐惧,到逐渐知道了皇权的威力而安定下来,到心里相对有底、建立自信,直到最后敢于大胆处置的整个过程。

把这个过程形容成一个不到十七岁的青年皇帝深谋远虑、富有谋略的结果,很有可能是当时朝臣与士大夫们面对魏忠贤的庞大势力很快土崩瓦解时的自然感受,其中,肯定还有大量面对至高无上生杀予夺之皇权的习惯性媚态的自然流露。

今天,我们若仍然持这种判断则会显得特别委琐无聊。

因为,诚如我们所知,按照我们古老的计算方法,当时所说的十七岁即便指的是实足年龄,这种对崇祯皇帝的热烈赞颂也完全无法解释——这位当年十七周岁的青年天子,既然如此深谋远虑,在后来的岁月中,经验和阅历增加了许多,为什么反倒完全看不到这种谋略与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