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

1

老爷子张松樵的腿伤恢复得很快,不到三个月就能下床,半年就基本痊愈,只是他再也离不开拐杖了。连医生都惊叹,这种康复速度简直是个奇迹,说明老人的生命力之旺盛不输于年轻人。

遭受重创的工厂也跟老板的伤势一样得到迅速修复和重建。老爷子在病床上就设计了一个重建方案,在南岸众多的天然山洞之间开挖隧道,把分散的山洞连通,这样就在大山肚子里建起一座能躲避空袭的地下工厂来。许多人都对这个超乎想象和耗资巨大的工程提出异议,老爷子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固执和专断,吓得那些人赶紧闭了嘴。

“您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洞里呢?”父亲也出面劝说,“要是抗战胜利,您这些力气不是白费了吗?”

“谁能告诉我,抗战还要打多少年呢?”老爷子目光犀利又深远,“没有人知道答案,恐怕连蒋委员长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日本人灭亡不了中国,我的纱厂就得开工生产,因为所有人都得穿衣服。”

父亲又问:“您认为日本人会打到重庆吗?”

老爷子摇摇头,他的回答令父亲心头发冷:“不知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工厂开不开工还有什么关系呢?”

“咱们中国军队为什么打不过人家?”

老爷子叹息说:“你看日本人,有飞机,有坦克、大炮和军舰,中国军队有什么呢?只有汉阳造步枪。”

父亲不服气,反驳说:“我知道有支王牌军第二百师,他们也有大炮坦克。”

老爷子点头:“我也知道这支军队,报纸上称他们为‘常胜之师’。要是中国军队都像二百师一样,日本人也不敢那么猖狂了……我来考考你,中国有多少抗日军队?”

父亲答不出。他听见爹爹说:“告诉你吧,一共约有三百万左右吧,其中中央军有一百多万人。那么第二百师有多少人呢?”

父亲还是回答不出来,他很懊悔,当初怎么没问问表哥呢?还是老爷子给出答案:“通常一个师只有五六千人,第二百师有九千人,姑且算一万人吧,仅占全国军队三百分之一,占中央军不到百分之一,这点力量能对抗战大局起多少作用就可想而知了。”

父亲马上提出尖锐的问题:“政府为什么不把中央军都变成二百师呢?如果那样的话,打败日本鬼子不就快了吗?”

老爷子用赞许和欣慰的目光看着儿子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工厂建在山肚子里的原因。日本飞机胆敢在中国的土地上天天搞轰炸,就是因为咱们中国太穷、太落后。若要把中国军队都变成王牌师,打败拥有飞机大炮的日本人,我们得做好十年、二十年甚至几代人的准备!”

老爷子不可动摇的意志得到夜以继日地贯彻执行,数以千计的民工参加了这座地下“长城”的建设。重建工程还得到市政当局的大力支持,市长亲自过问并指派一支有经验的矿井施工队前来支援。一九四○年过大年的鞭炮响过之后,父亲同拄着拐杖的老爷子一道走出家门,老爷子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意,因为他看见自己亲自设计的宏伟蓝图正在变成现实,一座人工开凿的山洞工厂已经初步具备了开工生产的能力。

但是开工的日子却一再推迟,原因是国外购进的机器迟迟不能到货。公司董事会是通过香港安利英洋行从英国购进的纺织机器。此时虽然英国人正在欧洲与德国法西斯苦战,但他们在印度的工厂还是如期完成了生产合同并把机器装船。如果放在抗战前,机器从印度加尔各答海运到上海港,再换装江轮运到重庆码头,一般只需要三个月时间。但此时,日本人封锁了中国沿海的所有出海口,企图困死重庆政府迫使其投降,国外物资送达大后方的通道就只剩下一条连接缅甸的滇缅公路了。英方只得将商船的卸货地点定在仰光港。

由于事关工厂生死存亡,张松樵不顾年事已高,决定动身前往仰光,要亲自把这批机器运回来。家里人都知道老爷子的行事风格:他不想做的事情谁也劝不动;他要做的事情谁也拦不住。老爷子走到正在埋头做功课的父亲身后,背着手,足足看了几分钟,严厉的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射到桌子上,好像要检查儿子的功课一样。父亲装作专心做功课,其实在期待某种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果然,经过短暂沉默之后,他听见爹爹说:“述义,收拾东西,跟我一道走。”

父亲又惊又喜,结结巴巴地说:“现在……吗?”

老爷子清晰地回答:“是的,马上。”

父亲被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涨红了脸。他几乎是欢呼雀跃地跑进跑出,恨不得把这个好消息广而告之。

张松樵的决定无异于在家里投下了一枚炸弹。柳韵贤哪里舍得让儿子去异国冒险?一路上餐风露宿不说,还有敌机轰炸和种种风险不测呢。老爷子则完全不以为然:“缅甸是英国的殖民地,根本没有战争。再说跟着我一道,哪有什么冒险?”

姆妈抹着眼泪虚弱地反驳:“孩子正在念书,等他长大了去哪里周游不好?”

老爷子生气地训斥说:“胡闹!什么周游?是去见世面、开眼界,不是游山玩水!将来他要接工厂的班,长见识比念课本更重要,你懂不懂?”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了。

父亲用理智打造儿子精神,母亲用情感浇灌儿子心灵,这是人类不变的遗传学法则。

2

公元一九四○年春天,由于遭到日本飞机野蛮轰炸和空中封锁,陪都重庆仅有的两座机场全都荒芜,偌大的停机坪变成了牛羊们悠闲吃草的天堂。张松樵一行,包括佣人家成,厂长石先生,财务总管韩先生,工程师技术员十余人,搭乘一辆颠颠簸簸的军用卡车,足足花了一周时间才到八百多公里外的云南昆明,然后与香港赶来的安利英洋行代表和翻译会合,在巫家坝机场登上一架英国航空公司“皇家方舟号”飞机,数小时后降落在缅甸仰光国际机场。

一下飞机,最先吸引父亲注意力的不是色调鲜明的热带景象与异国风情,而是停机坪上各种各样深色涂装的军用飞机。它们中有体形庞大的双引擎轰炸机和运输机,也有像蜻蜓一样短小精悍的战斗机和侦察机。许多汽车像小甲虫一样在机群间穿梭,一些军人围着飞机爬上爬下,父亲猜想他们应该是飞机师。当然,这些飞机师都不是中国人,而是金发碧眼、身材高大的外国佬。中国少年贪婪的目光像强力胶水一样牢牢粘在那些外国飞机上,数得眼睛都疼了也没数清楚到底是一百几十架,心中惋惜地想:“要是重庆也有这么多飞机的话,小日本还敢天天来轰炸吗?来就揍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