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复仇的地狱之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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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渐渐凉爽起来,漫长而血腥的缅甸雨季终于走到尽头。在这个天高气爽的季节里,万物都在展示一年的辛劳与收获:鸟儿忙着哺育雏鸟,树枝结出沉甸甸的果实,庄稼向主人回馈他们付出的汗水与劳作。这个收获的季节在中国称作秋天,缅甸则称“旱季”,表明连天的雨水不再泛滥,江河湖泊各归其道,道路也不再泥泞难行。对战争双方而言,旱季就是老天爷为胜利者开放的绿灯。由于缅北战场中美盟军取得决定性胜利,而国内远征军也分别攻占松山和腾冲,所以大势已去的日本人再也指望不上坏天气当他们的帮凶了。

然而一个令人费解的事实却是,眼看国门越来越近,中美盟军却停下乘胜追击的脚步在缅北待命。这种反常举动连一向不大关心时事的父亲也觉察到了,因为从印度开出来的中国军队越来越多,他们就像滔滔洪水被一道无形的堤坝拦住了,把密支那小城变成了一座喧嚣沸腾的大兵营。

这天父亲奉命到仓库领取后勤装备。按照惯例,战场损耗的装备理应得到完全补充,比如军衣碎成布条,鞋跑丢了,枪打坏了,钢盔和背囊不见了,所以每个经过大战的士兵都要重新武装起来。但是这回一向慷慨的美国人忽然变得很抠门,一个美国军官仔细审查了领取装备的物资清单后,大笔一挥就把其中许多项目砍去,比如两双鞋变成一双,两套军装变成一套,夏季军服取消,军便服取消,连衬衣袜子头帐也成为多余的东西。父亲十分不解,当面质问美国人:“雷多公路不是已经通到密支那了吗?为什么后勤供应反倒紧张起来了?”

雷多公路就是后来那条被命名为“史迪威公路”的印缅公路。美国人十分不屑地回答:“你们中国人太浪费啦,美国纳税人的钱,怎么能让你们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呢?”

父亲觉得受到侮辱,抗议道:“这里是战场,那么多人牺牲了生命,你给我解释清楚,什么叫‘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美国人并不生气,耸耸肩膀道:“这里本来就是你们中国人的事情,你们是在为自己而不是为美国打仗,小子你懂吗?”

父亲被激怒了,他要跟美国人理论,却被闷墩和战友拉开了。闷墩劝他道:“这里是美国人的地盘,你跟他闹没用。东西是老美的,他爱给多少怎么给,那是他的权力,莫非你去抢不成?”

两个新加入分队的成都籍学生兵小程和老丁也说:“端人的碗,看人的脸,谁叫咱们中国人穷?人穷志短嘛。”

原本开去两辆吉普车,结果连一辆车也没有装满,几个人都有些垂头丧气。开出后勤基地,他们看见一队军车满载美国士兵开进飞机场,机场里停着几架涂成黄绿色的大型运输机,还有更多的美国军人正在排队登机。老丁悄悄说:“我听说,美国人都要撤走了,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闷墩也说:“我寻思肯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本来打下密支那应该乘胜追击,一直打到仰光去,哪有打了胜仗躺下来睡大觉的道理?”

父亲没有说话。他想起老庾父亲说过的那些有关美国人居心不良的事,心中好像打翻了一盆糨糊,纠结得慌。

汽车驶回城里,街道两旁已经有了稀稀拉拉的行人,还有一些当地百姓赶着牛车和牲口返回家乡。仗打完了,老百姓就像候鸟一样飞回来清理废墟、重建家园,人的创造力真是伟大,仅仅一两个月工夫,原本满目疮痍的废墟城市就已经开始改变面貌。街道两旁如雨后蘑菇般重新竖起许多新盖的房屋,一些饭馆商店旅馆也纷纷开张营业,这座死去的缅甸城市正在恢复生机和活力。

时值中午,大家纷纷嚷饿了,汽车就在路边一家新开张的华侨餐馆停下来。大家看见店招上不仅有饺子和面条,还有地道东北风味的猪肉炖酸菜粉条,不觉喜出望外。老板娘有三十几岁年纪,背上背个牙牙学语的男婴,说一口东北话张罗客人,还有两个十来岁的中国小姑娘做招待。不多一会儿热气腾腾的饺子就端上桌来,湖北人的习俗是过大年吃饺子,父亲已有好多年没有闻过饺子味道了,母亲的饺子早已是梦中佳肴。这一口饺子就把他那块思乡病触动了,眼泪禁不住哗啦啦淌下来。闷墩连忙递给他一块毛巾,他假装上茅厕就放下碗筷到后面去了。

饭馆后面是座竹篱笆围起来的院子,有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坐在树下看报纸,看见父亲过来就赶快拿报纸遮住脸。父亲心想这大约就是老板了,他本来已经走过男人身边,但是有个直觉却像手指头在他心上捅了一下,父亲猛一回头,正好与那双躲在报纸后面窥视的眼睛撞上了。他大吃一惊,因为这个穿缅甸服装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战场上逃跑一枪没有打中的俘虏金翻译官!

金翻译官眼见躲不过去,“扑通”一声跪下来说:“长官,我没有干过坏事,就是捡条活命,混碗饭吃啊。您老人家高抬贵手,千万别把我带走。”

父亲觉得又好笑又好气,索性坐下来说:“你起来,我问你,那天你为什么要逃跑?”

金翻译官抹抹额头上的汗珠说:“长官,您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你们个个荷枪实弹如狼似虎,我夹在中间不被打成蜂窝也会挤成肉饼。再说了,我已经兑现保证把你们带到日本人司令部门口,要是我不赶快逃走被日本人抓住了,还不得活活剥了皮喂狼狗?我里外不是人啊。”

父亲说:“你不怕我一枪打死你?”

金翻译官连连道:“不会的不会的,都是中国人,长官有同情心。”

父亲叹口气想,他倒是个人精。他说:“你怎么又开起饭馆来啦?”

金翻译官觉得这个大兵并不凶恶,也没有要把他绑到宪兵司令部去的意思,就讨好地说:“长官哪,您知道替日本人做事也是迫不得已的。东三省沦陷十几年,我一个大学毕业生能做什么?日本人叫你干什么你敢不服从?所以当了这个吃里扒外的翻译官。从东北到华北,再到东南亚缅甸,连三岁小孩都知道当汉奸罪该万死没有好下场,所以我就让内人领着孩子在密支那悄悄开了一家餐馆,一旦有事免得全家饿死啊。”

父亲默默听着,内心很不是滋味,尽管他极其鄙视眼前这个没有骨气的胖家伙,但是他讲的话句句都是实情。金翻译官眼见得父亲面色严峻久不说话,有些慌了神,连忙从兜里掏出一支金笔来说:“长官我该死,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我真的没有多少钱,贵军宪兵司令部的告示我都看过了,要那些替日本人做事的人都去自首报到,我真的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了。我听说贵军长官已经下令,凡是去过中国战场的日本俘虏都拉出去枪毙,我这个从东北过来的人还不得给枪毙三五次?可是我小孩子还不满一岁,全家人该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