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萧珏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他愣愣地问:“父皇,您在说什么?”

这几年萧珏成长的太快了,已经很少见到他这孩子气的一面,所以承德帝看他的目光越发和蔼,“朕要死了。四年前就该死了。”

在萧珏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承德帝慈爱地笑道:“父皇幼时登基,太后并非父皇的亲母,窦家外戚只手遮天。父皇用了十年才把权柄收归到自己手中。那些年的苦楚心酸不可为外人道,父皇自己一个人尝过便罢了,不舍得让你再体验一回。父皇会再为你铺路,待你明年登基,天下尽归你手,无人再敢违逆于你,你可高兴?”

萧珏回过神来,四年前他父皇确实大病了一场,但那病也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月,病愈之后他父皇便把他外祖父和大舅舅召了回来……若他父皇说的是真的,四年前的风波难道并不是因为他外祖家被人告发,铁证如山?而只是他父皇想那么做而已?!

萧珏顿时遍体生寒。

他父皇只因为自己年幼时在外戚手里吃过苦头,便在晚年时把可能成为新朝隐患的外戚尽数诛杀。

他父皇把他的外祖父、大舅舅全家都杀了,还问他“高不高兴”?

他应该高兴吗?

而接下来,承德帝说了一句让萧珏觉得更为可怖的话。

“沈时恩,也就是你小舅舅,这次出京你应该见过他了吧?”

萧珏额头满是细密的汗珠,一时间都不知道如何作答。

“他比他老子和大哥好,本事不小,野心却不大。当年朕卖了个空子给英国公,让他把沈家那小子和他家的世子都送出京城了。没记错的话,他应该在中北一带采石场。他这两年怎么样?”

承德帝的口吻像问起他喜欢的、亲戚家子侄一般,说着也不等萧珏回答,又自顾自道:“等明年你即位了,就亲自去把他迎回来,再给沈家翻案,你舅舅和沈家旧部只会对你感恩戴德,俯首帖耳。你再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萧珏心口剧痛,自古便有老皇帝退位前,会寻一些由头把一些得用的人贬谪到外头,然后让新帝继位之后把人起复,以此来收服人心。但贬谪不就好了,就算把外祖父和大舅舅的兵权都卸了又如何?为什么要他们的命呢?为什么单要了他们的命还不够,还要夷了沈家三族?

“为什么……”

太多的问题问不出口,萧珏抓着桌角才稳住了身形。

“你这孩子,都是再过不久就要登基的人了,怎么还这么经不住事儿?”承德帝笑着把萧珏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像你母后似的。”

龙椅宽大,是萧珏想坐却从来不敢坐的位置。

但坐了上去他才知道这位置是如此冰冷,连带着他不住地打抖。

他父皇说他像他母后一般,所以他母后当年也是知道这一切,无法在儿子和其他至亲之间做出抉择,所以才在长春宫自缢了吗?

“你要习惯。”承德帝正色道,“习惯这一切。”

萧珏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后头承德帝让他先回东宫休整,他就逃也似的出了御书房。

萧珏走后,御书房里伺候的人都回了来。但因为气氛太过诡异,众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也并不敢靠近,只有大太监苏全一个人进御书房。

苏全方才见到了萧珏狼狈的背影,已经猜到承德帝对他说了当年的事,心中实在不忍,几次掀唇都欲言又止。

他比承德帝还小两岁,还没有桌子高的时候就在当时还是皇子的承德帝身边伺候,这么些年了,承德帝身边的人一直在变,只有苏全总管大太监的位置永远不会变。

承德帝说你有话就说,没得吞吞吐吐的,影响朕写诏书。

“圣上没必要和殿下说那些的。”苏全叹息道,“当年的事,您也不想的。”

承德帝垂着眼睛,看不出他眼里的情感。他从龙案的暗格里取出了另一份诏书。

这份诏书看着已经有些年头,乃是先皇的遗诏。

遗诏摊开,里头只有两句话——

“荣国公之女为后,立其子为储。独留一子后起复,满门杀之!”

本朝开国两国公,一个是赐了国姓的泥腿子英国公,另一个就是掌了兵权的荣国公。

不过后头承德帝娶了荣国公府的姑娘为继后,旁人对荣国公府的称呼就改为了国丈府。

“珏儿什么都好,比朕聪明,比朕能干。只有一样不好,”承德帝说着就笑起来,但那笑透着无限的凄凉和孤寂,“他的心太软和了。”

“他早晚要坐上这龙椅,也早晚会发现沈家是因为朕罗知的莫须有的罪名才灭门的。那时候朕多半已经不在了,他只会怪到自己身上。与其让他日后带着无尽的愧疚过活,不若让他现在就明确地开始恨朕。”

“可您……您也是被逼的啊,这是先皇的遗诏。您怎么能不办呢?”

“是该办。”承德帝看着遗诏,目光亦变得深远起来。

在被立为储君、坐上皇位之前,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皇子妃。

后来他为帝,他的妻为后。

虽然看到了遗诏,但他那时和皇后感情甚笃,并不想改立沈家女为后。加上沈家虽握着兵权多年,却忠心耿耿从未僭越雷池一步,他便更是不想遵从遗诏诛杀忠良。

可就是在沈家女长成,及笄之后,他的皇后就开始生病,整个太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承德帝寻了坊间名医来看,名医踌躇再三,才告诉他皇后并非得病,而是被下了奇毒。此毒会让人日渐衰弱却查不出病因,他只在古老医书上见过此症状却并不会解。

承德帝一直不明白谁会害他的皇后,更不明白对方是如何做到的。

一直到皇后死前,她才告诉他,很早之前,他还只是个普通皇子的时候,先皇就召见过她一回,赐了她一杯茶。

她身子本是比一般人都好的,但那杯茶之后,她每次来月事都会疼得无比厉害,她悄悄找了大夫来问,大夫说她以后再也不能有子嗣了。

若他的夫君只是一个平常的皇子,先皇怎么会对他的皇子妃下手呢?

从那个时候她就有预感,自己的夫君以后会有大造化。

她对谁都没有说起过这件事,连那个大夫都让她找人灭了口。

一直到临终之际,皇后才把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

“妾身知道先皇属意的皇后必然不是妾身。是妾身贪心,独占了圣上这么些年。”死前她平静地看着他,“圣上也不必为妾身难过,是妾身的时辰已经到了。”

承德帝不敢置信问:“是父皇那杯茶让你现在……”

皇后摇头笑了笑,说:“都这么些年了,想来世间并没有这种凶险却能潜伏多年的毒。妾身是最近半年才开始不舒服的,想来也就是这半年的事情。妾身临去前想斗胆想提醒圣上一句,不论先皇给您留了什么话,圣上一定要照办。妾身害怕圣上也会如妾身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