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江东乱 第三十七章 体用之议

林缚等人在小藩楼的小阁子雅间里用餐,饮酒至酣热时,永昌侯世子元锦秋不请而至。

元锦秋径直走将进来,朝着席间众人作揖施礼:“听说诸位大人在此间饮酒,赶过来叨扰一杯美酒,不会觉得锦秋唐突吧?”

众人都站起来给元锦秋还礼。

林缚还是初次见元锦秋,见他比其弟元锦生相貌相肖,只是要年长四五岁,约二十四五岁,唇上留有修剪得精致的短髭,两眼清明有神,看他外表,很难想象世人对他的评价会那么不友好,而其弟元锦生倒像个道德标兵。

林缚对道德标兵元锦生素无好感,看着元锦秋不拘礼的径直闯进来要酒喝,作揖笑道:“世子说笑了,若晓得一杯美酒就能轻易将世子邀来,林缚早就登门相邀了……”

苏湄站起来,让小厮将杯盏撤走,换了一副碗筷上来。她与陈青青之间,陈青青是客,她在小藩楼算是半个地主。以另一层心思想,今日是林缚在此宴客,也该是她将座位让给不请而来的元锦秋,她便与小蛮站在一旁执着酒壶,亲自给众人伺酒。

“单是美酒自然是不够。”元锦秋笑道:“还有赵大人精彩的讲学跟林大人的黑山犬之论……鉴于我有给西溪学社轰出来的悲惨记忆,今日未敢亲自去学堂搅局,不过赵大人之讲学以及林大人的妙语,我都让人抄录在册。刚刚读来,实在精彩,才忍不住过来叨扰一二啊……”元锦秋从袖子里拿出一叠草稿,甩了甩,给在座众人看。

藩鼎此时走进来,林缚瞅着他眉头不经意的一蹙,想来永昌侯府内部的人对这个放荡形骸,整日宿于妓馆不归侯府的世子也无好感。不理会藩鼎,只笑着跟元锦秋说道:“不知道世子对杂学匠术此等微末之学术感兴趣……”

“现如今盗匪丛生,锦秋一直很是困惑,不知是教化无力还是仓廪不实?”元锦秋问道:“杂学匠术虽给世人视如微末之技,却非不是一个前途。”

“世子有此疑问令明辙大惑。”陈明辙出现在门口,径直接过元锦秋的话,“假使流民知教化,守故土耕种不弃,知长幼伦序,何来盗匪如杂草蔓生?”

陈明辙仍当今皇上亲点的状元,算是天子门生,又是正七品宣德郎的散官,他突然接过话去,以元锦秋永昌侯世子的身份也不能说他无礼。

看着马维汉、高宗庭都站起来作揖相迎,林缚心里不愿,也不会表现太无礼,站起来拱手笑道:“状元郎也想过来叨扰一杯水酒?”

“林大人觉得我所言如何?”陈明辙咄咄逼人的看着林缚,说道:“不过以林大人在江宁所传的名声,多半也不会认同我辈之言的。”

“宣德郎乃今科状元,圣上都认可你天下文章第一,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别人哪里能反驳得了?”林缚轻笑一声,也不再理会陈明辙,便坐了下来。

陈明辙见林缚摆出一副懒得跟他说话的姿态,令自视清高的他难以忍受,脸色阴郁,眼睛瞥过站在林缚身旁执壶的苏湄,没有吭声。

他身后人却按捺不住,龅牙青年在竹堂受到挫折,没有胆气再窜到前头来,一个黑脸膛的书生从门口挤进来,冲着林缚说道:“客人临门,宣义郎径自坐下,未免太失礼了……”

“不妨用你们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我守礼便是,且看是你们舌头烂掉,还是我屁股抬起来。”林缚冷笑一声,极尽讥笑之能事,说话也是恶毒。再也不看门口西溪诸人,转头与元锦秋笑道:“我还在想世子因何给西溪学社轰出来,此时略知一二了。先贤有言,‘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先有‘仓廪足,衣食足’的前提,才可谈教化,使知礼节,荣辱。这种道理虽说简单得很,但是不知稼穑,不识五谷者焉能知之?中州大饥时,饥民易子而食,难道仅仅用一句‘人心不古,世道沉沦’就说得通的?西溪诸子,好谈虚言,空究义理,学问再大,对当前艰难之国事,紧急之世务有几分助益?”

林缚这些话极不客气,陈明辙等人脸色难看之极,要不是林缚身佩腰刀,河口、暨阳诸战又使他的武勇之名传开,不然他们早就捋起袖子冲进来跟林缚干架了。

元锦秋大呼痛快,觉得陈明辙等人站在这里甚是碍眼,吩咐藩鼎道:“这些人不请自来,甚是碍眼,将他们轰将出去。”想一报当初给从西溪学社轰出来的仇。

藩鼎眯笑着眼睛,嘴里说道:“和气为贵,治学之争,是鼎盛气象,大家都不要因此伤了肝火。”

元锦秋见使唤不动藩鼎,也习以为常,从苏湄那里接过酒壶,给林缚斟酒道:“这是锦秋有生以来听到最痛快的一番话,你且坐好,请让我敬你三杯酒,就为这番痛快之言。”

林缚也是痛快地将酒杯推到前面,让元锦秋斟酒。心里想永昌侯元归政正值壮年,元锦秋与其父关系恶劣,也使得侯府上下不把这个世子当回事。但元锦秋与元归政因何关系恶劣,却不是外人能知道的。

元锦秋虽说放荡形骸,甚至跟长辈沐国公争宠名妓陈青青,成为江宁城里的大笑柄,他身上却非纨绔气。说起来,他虽尊为永昌侯世子,言行甚至还不如平民自由,放荡形骸也许是他所能表现出来的反抗意志。

陈明辙等人给气得不成样子,骂了又不过,打又打不过,负气甩袖而走。

马维汉、高宗庭等人依旧十分守礼地站在那里恭送陈明辙等人离开,当然不会因为林缚请他们吃这顿饭,与陈明辙等人关系搞恶劣。

说起来马维汉、高宗庭等人还觉得林缚这番话说得痛快之极,也极合他们的心思。

马维汉、高宗庭都是读书人,但是在科考道路并不成功,才走幕宾这条路。虽说也给王学善、李卓荐了功名,散阶也有六七品,但与门荫跟科考相比,“推举”不是正途,多少有给科考出身或门荫出身的正途所看不起。

出于这种身份,马维汉、高宗庭对西溪学社所推崇的那一套空谈虚言的理儒之学天然排斥。再说他们在理儒上的学问也是弱项,恰恰是他们的务实精神,过人的能力与才干,才使他们受王学善、李卓器重。林缚这番话说得他们心有戚戚焉,只是此时各为其主,自然也不会表现出惺惺相惜的姿态来。

赵舒翰、张玉伯、葛司虞等与林缚交往很深的官员,当然清楚林缚说这番话才是他在河口兴杂学匠术的宗旨。他在河口不读诗书,不吟风诵月,附庸风雅,却对养猪菜园等农事,造屋打铁等匠活,纱纺绣织等女红十分上心,说起来是有着视“仓廪实,衣食足”为根本的大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