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山河碎 第十一章 求死之道

相比较宁王南下就藩的慢腾腾,梁习出镇山东的动静却如烈火燎原。

崇观十一年正月初八,林缚自江宁返崇州,郑国公梁习改封鲁国公的恩旨便已诏告天下。在恩旨诏告天下之前,鲁国公梁习,长乡侯梁成冲父子就从沁阳募得精兵万余,西击占据临清的天袄叛军。

天袄流民军在临清兵力高达四万余人,守将依仗兵多在城下列阵迎战,一战便溃,梁习父子趁溃夺城。是役杀俘叛军逾两万余人,进窥济南、平原,使济南、平原两地天袄叛军惶惶难安。

灌云伯,沁阳将军梁成翼率精兵六千从沁阳出,北击温县,叛将杨全所部流军民被迫退出黄河以北。

有陈塘驿之败,取代靖北侯苏护镇守燕北辽地近十年的梁习,梁成冲、梁成翼父子被迫交出边军大权返回沁阳。

有拥二帝登位之功的梁家父子,除了次子梁成翼担任沁阳将军外,所辖兵马不过十营六千人,梁习、梁成冲这两个梁家核心人物则三四年都隐逸不出,便是万寿宫的梁太后这几年也极少见外臣,给世人造成一个错觉——庆裕帝以来,当朝最得宠的权宦之族梁氏算是彻底衰落了。

百足之虫虽死不僵,何况梁氏只是蛰伏不出?梁氏此次出山,颇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气概。

汤浩信求死之时看得极准,北方局势糜烂如此,李卓备防东虏也有勉强,岳冷秋还不足以平息流民大乱,崇观帝被迫向万寿宫低头……无论是梁氏抑或皇帝,都不放心津海粮道完全掌握在汤顾一系手里,东南漕粮津海粮道转输燕京,山东衔接燕南与江东,是最核心一环,当前取汤浩信而代之者,也只有梁家西进山东,与登州舟师合力,还能勉强保津海粮道不断,以死相逼与册立宁王不过都是皇帝与万寿宫的交易罢了。

汤浩信绝食死于任上也不肯称病告退,死得如此刚烈,大概也是皇帝与梁氏万万所料想不到。与鲁国公梁习出镇山东同时诏告天下的,还有就是对汤浩信极尽哀荣的追封,追赠汤浩信正一品太师,追封秦国公,谥文忠。

大越开国两百年余来,文臣死而得谥文忠者,不过十余人,皆为帝师,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之死也是极致哀荣。

由于汤浩信两子皆不贤,袭爵赏无官封,擢汤浩信之婿顾悟尘为资政大夫,列正二品;擢其孙顾嗣元为朝议郎,列正六品;擢孙婿林缚为中大夫,从四品,赐紫袍,金鱼袋。除此之外,陈元亮、张晋贤、杜觉辅等汤顾系的官员皆有封赏。

在世人看来,汤浩信一死,倒是让汤顾一系鸡犬升天,有借死人升官发财之嫌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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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嗣元护送汤浩信归乡安葬,林缚在崇州,在紫琅山南麓为汤浩信立衣冠冢以为纪念。

顾悟尘夫妇流军塞外,顾君薰与其兄皆由汤浩信抚养成人,汤浩信之死,对顾君薰的打击尤其的大。

林缚起初以为还嫌汤浩信权谋心太重,但是汤浩信一死,便给他这样的文士儒士所坚持不移的气节所动。人皆求生,人皆贪私,这样的求死气节,千年之后,谁人能懂?

封赏宣旨特使初十便到崇州,林缚不得不接旨,接旨后便派船送特使去江宁,没有挽留之意。

东衙接旨后,林缚遣开随扈,手里拿着云纹金丝的圣旨,独自登山,将自己关在汤浩信衣冠冢前的守墓茅舍里静思,去思考一些他看不透,想不透的事情。

这山间的气氛也压抑得很,宋佳在崖台上看到林缚走进守墓庐舍半天不出,便走了过去。守墓庐舍里仅置一香案,林缚坐在蒲团上,对世人说尊崇无比的云纹金丝的圣旨给林缚随手丢在砖地上。

宋佳走过去,将圣旨从地上捡起来,将泥灰掸去,轻语道:“这么乱丢,给别人看到,总是不好。”

林缚拿出一只蒲团,要宋佳坐下,陪一陪自己。

宋佳在香案前上了一炷香,也不顾什么仪态,陪林缚坐下,叹道:“立宁王,起用梁氏,对朝廷来说都是饮鸩止渴之策,汤公以死明志,以死相谏,然而在皇上眼里,或者在那些不明白汤公心志的人眼里,汤公是以死相挟……”

“你知我在这世,最佩服的两人是谁?”林缚问道。

“这有何难猜?”宋佳将袖子攘起,露出皓白雪腕,“成全你独领一军北上者,非顾悟尘,是李卓李兵部。我之前也的确想不到,李卓进江宁之前,就与你见过一面,便如此器重于你——不得不说,识人的本事,李卓要强过文庄公……”

林缚微讶地看了宋佳一眼,他与李卓之间的默契,世人还真没有几人能看透,没想到她能看透。李卓能如此重视自己,除了在河口的面谈外,高宗庭是个重要的因素,李卓在进江宁之前,高宗庭长时间都在江宁附近替他观察形势。与董原同出仙霞县的高宗庭实际是不弱于五虎的存在,只是他一直都隐身幕后,又不求功名,声名不比五虎彰显罢了。

宋佳却是不管林缚的讶异,继续说道:“你为西河会怒而领兵进逼山东,汤公以名节押上与你同行。你也就罢了,汤公一世清名,事败便是乱臣贼子,你却以为他是拿权谋压你。汤公今日为名节而死,所以对你触动犹大。汤公求死前,诸事都有安排,虽不尽善,但对顾悟尘只留遗书,对你却留血书,还不是将你里里外外都看了个透彻?汤公求死是对元家朝廷的尽忠,留血书给你,却不一定是要你对元家尽忠……也可以说是,汤公求死是为你而死。你若轻动,便是辜负了汤公,汤公不想你此时就拿津海粮道要挟朝廷。”

林缚眼睛看着宋佳,暗道他若是一怒之下断然从郯城率军回崇州,实际上也会将自己逼到没有退路可走的角落里,无论反或不反,叛或不叛,皆是不臣,只是他此时还没有割据崇州以自立的资本啊。

林缚看着宋佳继续说下去。

宋佳伸手将左鬃乱发撩起来,说道:“在官家眼里,靖海水营仍不过是运道颇佳的杂散之军罢了,焉能与朝廷在登州的水营利器相比?梁家西进山东,与登州水营倚为犄角,他们便以为不用担心你们敢轻断津海粮道——实际上,你若动,成败也只是五五之数,没有更多的把握。关键是你不会降奢家,这也是庙堂及宫中诸人看准的事情。梁家一动便惊天憾地,也没有令庙堂及宫中诸人失望,只怕世人更难明白汤公的死志……你今年才二十三,五品穿绯,三品穿紫,以蕞尔小吏拥一郡大吏之威,圣宠之极,两百年罕见。你若不思为朝廷尽忠,清流士子会骂你,贩夫走卒也会看你不起。对朝廷诸公来说,顾悟尘、林续文都好琢磨,唯你最难琢磨,遂示恩最宠——这些都是朝廷诸公以及宫中那位自以为是的权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