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逐鹿 第十七章 准备

“江宁对燕北战事,有什么议论?”林缚搁下手里的炭笔,轻轻问了林梦得一声。

林缚如此身居高位,得赐穿紫之赏,手握权柄也是江东郡有数人之一,便是整个大越朝,手握数万精锐雄兵的权臣也没有几人。

林缚在清流士子里风闻不好,但也不会有哪个不开眼的人跑到他跟前来惹他心烦,同时也决定了他是听不到江宁的清流风议——当朝科举取士,士子与宗家、权宦、世勋并存,在庙堂之上,士子的势力还要更强一些,清流风议恰恰是庙堂的风向标。

林缚听不到风议之声,但始终保持关注。

燕北的战事始终是他放不下的心事,东衙官厅里所悬挂的,除了江淮形势图外,就是燕北形势图——相反,与淮东直接相关的淮泗与东海形势图没有悬挂在墙壁上。

林缚很想听听江宁的清流是如何看待此事,希望看到朝廷对此事态度有改变的端倪。

林梦得苦笑一下,说道:“书生误国,倒是不假……”

张协、岳冷秋等人,对燕北局势都颇为乐观,这个情况,林缚心里是清楚的。顾悟尘与林缚一样,对燕北形势不那么乐观,他毕竟流边十载,对燕东、燕西诸胡的情况有深刻的认识。

“说来听听……”林缚说道。

“邸书塘抄里简写诸胡十万余骑围大同,江宁士子普遍认为十万余骑已经抽空东虏战力,只要李兵部在辽西的动作更快一些,就必然能迫使东虏从大同撤围,甚至有好些人乐观的认为辽西一战,能彻底的解决辽地形势!”林梦得说道。

林缚没有说话。

林梦得又说道:“要是庙堂之上的权臣,跟江宁士子都一般见识,燕北的情况真是凶险得很。”

胡致庸坐在下首扯了扯林梦得的衣裳,低声说道:“朝中诸公,见识不见得比江宁士子好多少……”

“啊?”林梦得微微一怔。

“大人上月送呈兵部的军议,有回应过来了。”胡致庸说道:“没有什么好话……”

林梦得见林缚心绪不佳,也便不再多言。

为了解燕东、燕西诸胡的基本情况,军情司派了多名哨探伪装成被俘丁口潜入北地,花了好些心血,才摸清楚个大概。

在苏护帅边之时,归到叶济部旗下的燕东诸胡,成年壮丁不到二十万口,给当时的边军压得抬不起头来,将有十年时间丁壮人数是只减不增。

以叶济部为首的燕东诸胡近十数年来,几次举族恶战,动员兵力都在十万人左右。在行族兵制,兵民一体的燕东诸胡,这差不多是极限。其常备兵精锐,又称王帐军,仅万人规模。

当朝便一直都以此来估算燕东诸胡的兵力。

实际的情况已经发生很大的改变。

首先,虏兵中间除了抽胡人丁壮的正兵外,还有正兵所属的奴兵,又称扈兵,甚至还有大量甘愿受诸胡驱使南下劫掠的高丽人,及其他给叶济部征服的其他胡族人,这部分人在虏兵里又称“驱口”。

二三十年来,以叶济部为首的燕东诸胡,东征西讨,掳夺与直接归附的丁壮就近百万之数。为了将这些丁壮转化为东胡人的战力,虏王叶济尔对追随东虏作战较久的部分奴兵进行附籍改制,使其以世兵军户的身份在辽东落根,编入军中与正兵相区别,称之为副兵。

经此改制,燕东兵制就改为以“正兵一名,马三匹,副兵、扈兵各一”的比例进行组织骑兵队伍。也就保证东胡人能在正常情况下相当轻松的动员十万骑,极限情况下能动员三十万骑兵力的能力。

除此之外,虏王叶济尔在王帐军精锐骑兵之外,还择选投降健勇万余人编制汉营为常备军。

如今东胡人在大同方向保持十余万骑——这十余万骑里,除了燕东诸胡内部征集的正兵、副兵、扈从外,归附叶济部的燕西诸胡,还都派了骑兵参加——也就意味着,这时候在辽地,在辽阳,东虏貌似空虚,却还有很强的军事动员能力,不容小觑。

对于这点,林缚通过高宗庭与李卓进行充分的交流——东虏即使能动员三十万兵马,但时间稍长,对东虏内部的经济破坏也将极大,大部分男丁都去打仗,生产就会荒废。东胡此时庞大,东西都是属国,使他们无法再完全靠劫掠为生。

事实上,东虏在掌握辽东之后,其社会生产结构就从渔猎劫掠为主,农耕为辅,渐渐转变成农耕、劫掠为主,渔猎为辅。崇观九年的大寇边,东虏举族征兵,最根本的一个目的就是要从关边掠夺足量的农耕丁口。

李卓率部北进,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也是想以拖制拖。即使东虏不从大同撤围,也要迫使其动员更多的兵力,在经济上先一步拖垮东胡,绝没有在辽西仓促会战甚至决一死战的心思。

李卓的这种想法,在庙堂之上没有市场,受到孤立。

为声援李卓,林缚与顾悟尘都上书议论燕山诸胡的形势,希望朝廷能重新评估东虏的兵力,进行恰当的军事部署。

林缚与顾悟尘的呈文自然是石落湖里,起了一阵涟漪,就渐渐没有声息。

林缚从别人嘴里,听到张协对他所呈军议的评价——“淮东小儿,侥幸得了几桩军功,就妄议起国事来了!”

而对虏兵里副兵与扈兵的存在,庙堂之上张协等人更是直接否认。在他们看来,给掳去的丁口,应思反抗、逃亡,哪有反过来为虎作伥,追随异族劫掠中原的道理?

时唯末世,清醒者总是少数,总是给孤立,而窃居庙堂者及崇观帝自以为英明,如今是一封上谕接一封上谕的催促李卓在辽西速战——对燕东诸胡这十数年来的巨大而深刻的变化,没有细致而充分的认识,不要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了,能保证燕山防线都难。

听林梦得说江宁风议也是如此,林缚更觉得前景黯淡,挥挥手,便结束了这次议事,要大家都先各自回去休息,他还留在官厅里静坐。

宋佳先帮林缚草拟给江宁的回函,片刻间就拟就,看林缚蹙眉想事,轻声说道:“淮东是不是应该要为燕北防线彻底崩溃作些准备?”

“你认为要做什么准备?”林缚问道。

宋佳说道:“李卓若败,朝廷仓促间不能迁都,势必会再召诸军进京勤王,淮东出不出兵?”目光炯炯地看着林缚,俄尔又大胆放肆的问了一句,“你愿意淮东将卒再为元氏流血牺牲?”

林缚抬头看向宋佳,看着她迷人的目光,有着寻常女人眼睛里看不到的异样光芒,对她那句大胆而放肆的试探无动于衷,只问道:“你就肯定李兵部在辽西会败?”

“李卓在东闽时有陈信伯在朝廷支撑,遂能与文庄公打个平手。如今站在李卓对面的敌人,除了东胡人外,张协、郝宗成等人无一不想把他往火坑里推,在庙堂之上孤立无援,他想再打个平手,难哉!”宋佳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