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一 狂澜 第一十六章 淮山栈道

周彬左眼早年给刀割坏,丑陋狰狞,但右眼完好,眼神炯炯地盯住王相。

徐州战事后期,淮东以撒盐融冰之计,打溃陈韩三所部,夺得徐州城,陈以重兵,徐泗防线即告完备。实际也就使得北燕从重兵守御、河湖纵横的徐泗防线通过南下的可能性降到最低。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必然要将担心北燕南侵的视野转移到其他方向上。

长乐军据襄阳、随州,与北面的南阳一起,位于西线汉水通道的核心地带,南兵北进,或北兵南下,走这条路线能避开秦岭、淮山两大山系及淮水的阻隔,又能占据南接扬子江的汉水的上游。故而长乐军则成为南北对峙最不稳定的一个因素。

而长乐军北面的南阳梁成冲所部所构筑的防线又过于单薄,一旦就北燕解决掉右翼来自关中及河中府的威胁,梁成冲两万兵马、十余万民众,在南阳诸城构筑的防线,在数十万大军面前就跟纸一样薄。面对北燕数十万大军从西线南下,长乐军能有多大的抵抗意志,实在叫人没有信心。

罗献成生性多疑而没有大志,换作别时,应该要算一桩好事。但在燕虏即将南侵之际,罗献成对南边的半壁江山而言,危险性则变得更大。

徐州战事之后,林缚一方面大力支持梁成冲在南阳立足,另一方面从军情司抽调以周彬为首的数十名密间,借私枭、游民的身份渗透进入随州来。除了搜集情报外,更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尝试拉拢、分化长乐军的将领。王相也早就落入淮东的视野之中。

王相早年给罗献成强掳入伙,不善用兵,犹善治政,为罗献成的左膀右臂,罗献成率部在淮汉之间的转进,最终勉强在随州立足,王相居功甚大。

当然,罗献成与王相也有许多不一致的地方,王相主张据襄阳,以南阳、随州为两翼经营势力。而罗献成当初畏惧陈芝虎的兵锋,也无意跟荆湖针锋相对,故而着力经营随州。在当初进不进江西,接不接受江宁招安以及此时借不借陈韩三兵粮等事上,王相跟罗献成以及长乐军其他将领,都有较大的分歧。

燕胡兵马已经迂回到西线进攻秦西地区,虽说第一次进犯给曹家击退,但曹家在西线暴露出诸多严重的问题,叫人难以肯定曹家在关中的防御能坚持多久不给燕胡大军击溃。关中失陷,河中府梁成翼所冲孤木难支,南阳的防线也将薄如蝉翼,难以支撑多时,燕胡大军很可能会在两年之间冲破西线的重重障碍,将兵马推到襄阳城下。

相比较之下,淮东兵马在两年间平复江西的可能性并不高。

即使两年间能收复江西,届时与随州接壤的也是池州岳冷秋所部,庐州跟随州之间更隔着淮山。

倘若两年之后胡马南下,而淮东兵马未至,到那时想要阻止长乐军整体投向燕胡,就需要利用随州内部的矛盾。削弱长乐军里的投降派将领或加强长乐军里不投降将领的势力,则显得同样重要,而不是单纯的去消弱长乐军的整体实力。

林缚从巡视南下庐州之后,周彬提出直接拉拢王相的可能。

林缚与高宗庭、宋浮等人许久,才最终决定叫周彬再度潜来随州,跟王相摊牌。

王相不相信周彬的身份,甚至在周彬献药之初他就有所疑心。奈何周彬早年奉命保护苏湄,在江宁就有掩护身份,苏湄去崇州之后,周彬的这个掩护身份一直在用。王相派人调查周彬,自然发现不了什么破绽。

不过一旦周彬自己叫破身份,联想到周彬能轻易贩运大量私盐、铁料来随州,王相也就没有什么好起疑了。真相与谎言之间,往往相隔的仅仅是一层薄纸。

只是叫王相疑惑的,淮东兵马未至,倘若叫他劝服罗献成接受江宁的招安,大可以光明正大的派一名使臣进入随州商谈此事。江宁对随州没有实质的控制,所谓招安、册封都没有实质性的意义,实在没有必要叫潜伏多时的周彬暴露出来。

倘若周彬主动暴露身份有别的居心,王相虽颇受罗献成所重,但多年来辅佐政事,手下又不直接掌握兵权,实在不能算淮东拉拢的好对象。就眼下的形势看来,淮东也不大可能对随州先用兵。

面对周彬的劝诫,王相只是苦涩一笑:“我不过一介文贼,手无缚鸡之力,手里也无半个能战之兵,身不由己,吾能奈之何?”

周彬从怀里掏一封信函来,推到王相身前,说道:“此乃我家主公给王大人的私函……”

周彬已是往来随州之间最重要的私枭之一,随州欲得盐铁,对私枭也是极力拉拢,从淮山借道进入随州,倒是不怕给长乐军搜身。

王相拆开信函,细细读来。

“缚居江淮,秦、曹、周、傅诸公都赞王公有安民靖土之志,从罗公献成也素有良谋。遣众入随州,以闻民声,也知襄随民众深感王公信义,叫天下英雄向往焉。不能与王公对膝而谈,缚犹感遗憾,唯借纸笔以书向往之心,共聊江湖之志。当世时,淮汉之间,支离破碎,胡兵陷关中,河中,南阳孤木难支,顷刻便抵淮汉,缚欲问王公,淮汉届时将何存焉?而淮汉失,荆湖溃,胡兵饮马扬子江,大好江山将有倾落胡虏之虞,不能不谋算之……”

林缚的信里没有深入谈什么细节,只是将西线所面临的严峻形势点出来。

王相将信折好,周彬拿过来放到烛火上烧成灰烬,不留一点痕迹。

王相叹道:“都在猜测崇国公此时应谋攻伐江西之事,没想到崇国公深谋远虑到这种地步……”

“我家主公倒是常说‘人无远谋,必有近忧’。”周彬笑道:“王大人也应该有所远谋啊!”

“我手无缚鸡之力,麾下无能战之兵,唯有的作用,大概是在罗帅面前说几句话。”王相苦笑道:“倘若崇国公率大军进抵随州城下,我自然会识时务劝罗帅求一富贵公。但是这时,淮东兵马驻在庐州,与随州相隔数百里之淮山深岭,岳冷秋率兵渡江北上据宜城,恐将据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与陈韩三争蕲春、黄梅……说起这个,我倒是疑惑了,崇国公为何要将宜城让给池州?”

淮东自取宜城,沿淮山南麓西进,只要使陈韩三不能在蕲春立足,就能与随州接壤,那时才有收附长乐军的条件。而淮东弃宜城不取,将宜城并给池州,偏偏这时周彬又来说降,当然叫王相疑惑。

“罗帅若能降,富贵可保。”周彬说道:“但说实话,枢密院对罗帅也是观察多时,但最终只觉得唯王大人可托信义……”

“请周爷详告。”王相说道。

一方面,岳冷秋据池州,仅有秋浦河西岸两县,沿南岸西进的通道确实过于狭窄,而淮东陈重兵在徐泗,南线就不宜分两路对奢家用兵。另一方面,池州离江宁太近,可以说是腹腋要害,想要叫岳冷秋放弃池州,也只能将北岸宜城往西的地域让给岳冷秋去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