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二(终卷) 定鼎 第三十五章 顾氏

青州战事过后,顾嗣元仅在崇州小住数日,便离开江宁及淮东的核心圈,也是离开这个无休无止的是非圈,携妻子赴异地任职。这五年时间来,顾嗣元先后出知回浦、永泰两县,从当年堂堂的顾少君,青州少主,老老实实地干了两任知县。相比崇观八年的年少轻狂,此时的顾嗣元,脸皮子黢黑,削瘦而干练,眼睛炯炯有神,唇上留着短髭,袖手站在院中看院角桃枝。

看着林缚携着政君的小手走进园子里来,顾嗣元折身拜道:“下臣叩见主公……”

“一家子人,何来这套虚礼?”林缚将顾嗣元搀住,不叫他行礼,与顾嗣元往院角小园子里走,见君薰跟她娘亲汤顾氏以及顾嗣元的妻、子,都坐在小园里说话,看着林缚走进来,都站将起来。

顾嗣元之子顾瞻,与政君同龄,虎头虎脑,比顾嗣元看上去要壮实许多,但给顾嗣元教导得守礼,走过来给林缚这个“姨夫”行礼。

林缚拉过顾瞻,摸着他脖上的垂髫,与顾嗣元说道:“我也是刚从海州回江宁,回来之后就脱不开身,好在你我都是一家人,走动不用太讲究,便叫君薰在这园子里治宴请你……这些年叫人在浙闽,也是委屈你了。”

“嗣元不觉得委屈。”顾嗣元说道:“能踏踏实实的做些事情,心才能静下来,不然何能去静思往事种种错悔?”

“过去的事,就不用太再提了……”林缚挥了挥手,给汤顾氏请过安,请顾嗣元随他在园中角亭里坐下。而顾君薰与汤顾氏及顾嗣元之妻,则在园子里另一座角亭里坐着说话,还未到用宴之时。

便是此时也有人议论他当年拥立永兴帝而弃顾氏,是为一己之权私,是为弃师叛上,林缚不知道顾嗣元是不是真的就想透一切,人心隔着肚皮。但经历青州之变的顾嗣元,确是要比以往沉稳得多。顾嗣元出知回浦、永泰县事,治政务实勤勉,确有实绩,便是不希望顾嗣元出头的林梦得、孙敬轩、高宗庭等人,也不得不在顾嗣元在永泰知县事任期满过之后,考虑将他调往别府任通判或知府事。

林缚想着调顾嗣元去广南。

江宁所辖诸郡,对广南的控制力最弱。一方面广南路途偏远,陆海路都要经浙闽赣经转,另一方面广南人丁稀少,入籍民户不过二十余万户,甚至不都如海虞一县,对广南的控制强或弱,对中枢的影响不大。

不过广南郡的发展潜力极大。粤江,即后世的珠江,实是仅次于扬子江、黄河的第三大陆河,沿岸沃土数以千万亩。从广南郡雷州往南,又是仅次于夷州岛的第二大岛琼州岛。即使仅仅谈南洋商殖事务,也唯有开发粤江后,才能使对占城国(今越南)的贸易渗透跟扩张有更好的基础。

当然,广南郡的人丁稀少,是入籍民户稀少,但真正的人口资源并不少。狭义的广南,就将后世的广东、广西两省包括在内,地域就要比浙闽二郡加起来都要大。广南入籍丁户仅二十余户,百余万人,但在武夷山、武陵山、苗岭、庾城岭等大山之间以及琼州岛上所居住着大量的山越、南苗、西南夷等族人,丁口估计不会下于二百万。

此外,从广南往南,便是宁州故郡,即后世的云南,贵州两省。前朝陈曾设宁州郡以辖滇、黔,立西南夷蒙氏世袭宁州刺史,设十一府九十二县以治其地,算是正式将滇黔地区纳入中枢的管辖之下。元越立国时,蒙氏窃宁州立为鄯阐国,到世宗时,降顺附为藩国。只是因滇池路遥,翻山越岭过去,十分的不便,越世宗便封蒙氏为鄯阐国公,永镇滇黔。实际使得滇黔一直处于中枢控制之外,每年仅象征性的收取一些贡品,以示宗主国的地位。

便是这个原宁州,今鄯阐国,在前朝陈后期,在籍丁户就有三十万户。而后中枢再也没有得到过鄯阐国的人口资料,丁口估计要超过两百万。

林缚首先的目的,就加强对广南郡的控制跟开发力度,使约计在两百万以上的广南郡苗夷等族人编民入户,加强统御。等时机成熟之后,再直接派兵去降服鄯阐国,恢复宁州故郡,恢复中枢对西南滇黔地区的统治。

当然,第一步还是要加强对广南的开发力度跟控制。

林缚有意使顾嗣元出知雷州府事兼知琼州。琼州又名崖州,与雷州府冶城相隔海峡仅三十余里,林缚是要将雷州府的府治,从雷州半岛迁到琼州岛上去。

“雷州酷热,地方荒僻,然而要治广南,需从雷州下手,才能兼顾南海(今广州)与钦州、邕州(今南宁)以及琼州。”林缚坐在亭间与顾嗣元,说道:“雷州居广南之中,但地处荒暑,除嗣元你外,我也不知道能付重任于谁……”

“主公相托,嗣元不敢辞,定不负主公所望。”顾嗣元说道。

这会儿工夫,顾天桥从院子外探出头来,看着这边坐在亭子里说话,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林缚笑骂道:“你个顾猴子,探头探脑,又想躲那里去……”

顾天桥初随顾悟尘入江宁时,还是顾氏纯朴青年,但其祖父与顾悟尘之父是兄弟,而得顾悟尘的照顾,提携进了江宁。只是当年的纯朴样已然不见,此时华衣锦簇,脸腮却瘦,故而人都称他顾猴子。

顾天桥与林续宏、叶楷、肖密等人同为东阳乡党里的代表人物,实在是淮东钱庄、黑水洋船社背后不可或缺的人物,虽未入仕,实是他不愿受案牍劳形之苦。

顾天桥走将进来,站在长亭外施礼道:“怕主公与嗣元商议小民所不能知的家国大事,不敢唐突……”又转身朝园子另一角的汤顾氏、顾君薰诸女行礼。

“嗣元,你离开江宁之前,可想到顾猴子会如此油嘴滑舌?”林缚笑着打趣顾天桥,抬脚踢了一张凳子到顾天桥跟前,叫他在亭里陪着坐下。

“天桥兄,多年未见啊。”顾嗣元也不再拿少公子的架式,与顾天桥见礼,心里也是感慨良多。

当年从东阳一起入江宁的诸人,顾嗣明因受林缚唾弃、厌恶,已不知去踪,怕是没脸再见故人;顾天桥看上去没有入仕,但看他在林缚面前的随意表现,实际也是代表着他与国公府的亲密;杨释在靖海水师任参谋军事,为副指挥使级的高级将领;而林缚更是万人之间,睨视天下的雄主……

未经青州之痛,顾嗣元不会承认他与林缚之间的差距。青州战败,父亲饮鸩死,马朝战死,杨朴亦驱马赴敌前不愿独活——这一系列的打击才叫顾嗣元看清楚一切,把他以前所有的轻狂、自负打得粉碎,这些年在浙南,在闽东,他也是认真地反思以往之种种。

特别是青州战事之后,林缚在淮东已经奠定下坚实的基础,之后就是一场接一场的大捷,将淮东新政迅速地往浙东、浙南、闽东、浙西、夷州扩散,使顾嗣元更能清晰地看到林缚早年在淮东所扎下的底子是何等的深厚,所创造的军政体系是何等的高效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