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泽用过早饭,来到前衙,宗颖和开封府司户参军宿向荣已经候在签押房中。遵照宗泽的吩咐,他俩都穿了便服。他们今天的公务,是跟随宗泽在城里进行微服私访。

要随同宗泽出去微服私访的,还有甘云及若干亲兵。他们也都换上了百姓服装。由于目前城中情况复杂,不乏暗藏的敌对分子,且因连续处决了大批罪犯,难免有人衔恨报复,宗颖担心宗泽的安全,曾劝父亲暂缓私访。但宗泽急于考察民情,执意要现在就去,那么护卫工作便非常重要了。

好在亲兵队统领甘云是个十分能干的青年才俊。甘云今年二十四岁,曾经担任过李纲的贴身侍卫。去年李纲在被流放潭州之前,将其荐与了宗泽。因其在李固渡战役及开德十三战中屡建奇功,受到了宗泽的高度赏识。所以此次宗泽来京赴任,唯一点名带在身边的旧部,就是甘云。

甘云不仅肝胆忠勇武艺出众,虑事周密机敏过人,而且组织能力很强,并颇有知人善任之能。亲兵队组建后,他很快便与副统领形成了配合默契的合作关系。有这样一个人负责护卫工作,宗泽相信一般的刺客是不在话下的。

甘云设计的护卫方法果然巧妙。他动用的人员不多,亦不令其紧随宗泽身边,却是以宗泽为中心暗中形成了一个防范严密的交叉控制区。在行进间,各个便衣卫士的位置可依照他的手势随时进行灵活调整,若有欲行不轨者,无论从哪个方向出手,均可于瞬间制伏。后来宗泽得知了甘云的护卫布局,发觉竟与八卦的阴阳相济之理暗合,大加赞赏,颇受启发,遂将其化用于阵图之中,在战场上奏效甚佳。

因天气闷热,暑湿溽热,走路过多恐宗泽的身体吃不消,在宗颖的建议下,这一日宗泽访察的,是距开封府较近的东大街至甜水巷一带。这一带北依皇城,南临大相国寺,居住人口稠密,商行店铺众多,乃城里的黄金地段,也是前些日子刑案频发的区域之一。

经过数次严打,现在的治安状况显然已大有改观。宗泽一行沿街走来,但见各类商铺都在正常开张,市面气氛虽不似往昔那般兴隆,却也还称得上是祥和平顺。从与若干商家的交谈中,可以感到,他们的生活状态还算稳定,对官府的信赖度也还可以。这个印象让宗泽感到比较舒服。在这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年月,能有如此气象,已算相当不错了。

可惜这只是他们走马观花看到的一种表象。稍一深入进去,问题就出来了。

在街上转悠了一个多时辰,天近正午,他们信步踅进潘楼街上的一家面食铺歇晌打尖。宗泽、宗颖、宿向荣三个人只点了几碗素面和几样凉菜,结账时店家将算盘一拨拉,张口就要三百多块钱。宗颖问店家是不是算错了,店家肯定地回答没错,而且与别家相比,他这里还算是便宜的。

宗泽示意宗颖且莫争辩,让他照付了餐费,就带他们起身而出,又去走访了几家饮食店。所到之处,果然是一家比一家贵,有的餐馆的饭价,甚至高于宗泽所认为正常价格的十倍。

宗泽的面色阴沉下来。他打消了再随便看看市容便打道回府的念头,开始一家一家地细细打听起商品价格。这一带的店铺种类繁多,举凡玉石、珠宝、石料、家具、棉纺、蚕桑、裁缝、印染、鞋靴、幞头、刺绣、油衣、剃刀、制剪、雕版、笔砚、五金、杂货、米面、蔬果、油盐、茶酒、灯烛、柴薪,乃至酒楼、脚店、浴堂、马店,等等,可谓是五脏俱全,应有尽有。宗泽一口气探访了二十几家,方知眼下汴京城里的物价,端的是大大地超出了他的想象。

战乱年月,物价上涨本不足为怪,但与其他地区相比,京城物价上涨的幅度之大,却是令人咂舌。而且涨幅最大的,是与民生关系最为密切的饮食、棉麻与柴薪之类。这里面存在的问题就大了。

宗泽问宿向荣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宿向荣说,虽然汴京的物价一直是比外地偏高,但多年来还算稳定。宣和七年与靖康元年金军两次围城之际,由于全城戒严,货源中断,再加上金军的勒索劫掠,导致市场萎缩货物极缺,曾发生过两次较大的涨价风潮。后来金军撤走,随着贸易的恢复,物价逐渐回落,不过已不可能回落到先前的水平。而近日来物价突然又呈暴涨趋势,却不知是何原因。

“近日既有这等异常情况,你身为司户官员,为何不及时向我禀报?”宗泽皱着眉问。

“卑职也是刚刚察觉。再者卑职见宗留守日理万机,忙的全是大事——”

“你以为物价波动是小事吗?”宗泽不满地打断他的话。

“是是,啊不,不是小事。”天气本来就热,被宗泽严厉地一逼问,宿向荣紧张得满脸都挂了汗珠,“卑职知错,卑职失职。”

“物价如此畸涨,你们的日常用度,足够维持否?”宗泽放缓了口气。在宗泽的印象里,这个宿向荣为人比较老实,奉职亦较勤勉,因便未再深责。

“日用开支数倍于昔,这是不消说的。不过承蒙朝廷恩典,以卑职之俸禄,日子尚且过得去。”

“哦。”宗泽点了点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宿向荣还没对物价问题的严重性给予足够重视的原因了。作为一名八品职官,宿向荣除本俸之外,每月还有添支钱、厨食钱、供给钱等补充收入,甚至还会有因职权而带来的礼金和好处费。这些五花八门的收入加起来,远高于其名义上的收入。所以对他们来说,即使物价再涨,亦不至于有衣食之忧,顶多是大宗开支减少一些罢了。

但这个事情放到布衣平民身上,就完全不一样了。在镇守磁州时,宗泽曾遇上过因物价飞涨而引发的暴乱,深知处理起来极为棘手,因而对此不敢掉以轻心。于是他想找几个普通市民聊聊,倾听一下他们的反映。正好前面有个茶棚,有些过客正在那里歇脚。宗泽便与宗颖、宿向荣过去坐了,要了几碗凉茶,边喝边与过客们搭讪,有意地将话题往物价上面引。

这一引,便引出了无数的牢骚、怨气,乃至激愤。

从装束上看,那些过客中既有纶巾儒士,也有担夫工匠,但无论何种身份者,一谈到物价,无不是唉声叹气怨愤冲天。众口一词皆道,若是物价再似此日渐升浮居高不下,真个就没了百姓的活路。

一个担夫扳着手指算道,他给人送货一天可得八十至一百钱,过去一个大饼售价五钱,这一百钱足够填饱全家人的肚子。如今一个大饼涨到了三十钱,一天的工钱连他自己的嚼头都不够。指望雇主增加工钱是没门的,而若辞职不干,则连这一百钱也没得挣了,一家老小靠什么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