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2/3页)

出于对故友的感怀之情,宗泽问起方承道的生活寒暖,表示如其有为难之事,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可尽力相助。方承道忙拱手作谢,说他虽系一介书商,粗茶淡饭尚能自足。何况宗老伯目下面临之艰难,殊非草民可比。他无力替宗老伯分担万一,已是深感惭愧,又岂可为之再添烦乱。唯望宗老伯能明察世事进退裕如,万事昌顺身康寿永,就是他与乃父在天之灵最大的愿望。

宗泽摇头笑叹,感谢贤侄的吉言,只是我等不幸生逢乱世,如今我又身负镇守汴京重任,确乎是难乎其难。进退裕如万事昌顺不敢指望,我这把老骨头在有生之年能做到的,恐怕也只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了。

“是呵,宗老伯忠勇报国之志世所咸知令人景仰,然则只怕是——”方承道接着宗泽的话头说了半截话,却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似在踌躇下面的话该不该说出口。

“嗯?只怕什么?”宗泽见状问道。

“这话……这话恐有些不入耳。”

“无妨。”宗泽豁达地把手一挥,“忠言逆耳利于行嘛。你父亲生前与我交谈时,十句话里常常倒有五句逆耳,我还偏偏爱听。这里没有外人,你有话尽管直说。”

“那晚生就冒昧直言了。”方承道喝了一口凉茶,放下茶碗直率地看着宗泽,“晚生以为,若宗老伯果真是一味只作鞠躬尽瘁之想,则祸不远矣。”顿了顿,他又用很恳切的语气补了一句,“不瞒宗老伯,晚生今日前来拜见,一来是行应尽之礼,二来也是为了提醒老伯此言。”

宗泽的面色严肃起来:“此言何解?”

“很简单,此非老伯全身之道。”方承道放低声音,徐徐说道,“守卫汴京之难,国策摇摆之遽,宗老伯比晚生清楚,无须赘言。由是,则不难想见宗老伯处境之险恶。这汴京守得住,老伯未见得有功;守不住,则必定有罪。甚至虽是一时守住了城池,却激起了金邦更强烈的报复欲望,朝廷不堪重压,亦不免迁怒于宗老伯。如此进退维谷之前景,宗老伯难道会看不出来吗?”

若在平日,宗泽闻得这般在私下里指斥朝廷的锋利言论,肯定会断然喝止。但由于因牛亨吉案而引起的烦忧正纠结在胸,此刻他却并未作色,只是浅浅地一叹道:“老夫既蒙朝廷委以重任,唯求尽职尽责而已。至于成败功罪,虑之过多无用,悉由天命定夺罢。”

“恕晚生不敬,宗老伯此言差矣。”见宗泽的态度是对上述言语予以默认,方承道下面的话便说得更加直接了,“朝廷对宗老伯名为倚重,实为排挤。否则以宗老伯之资历功勋,岂会屈居于谄媚小人之下,只落得一个区区汴京留守?而宗老伯纵使再劳苦功高,又岂能见容于那班宵小奸徒?宗老伯固忠矣,惜乎朝廷却非义也。从来权奸居于内,良将莫能成于外,昔日杨家将的下场,即为显例。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前车之鉴不可不察。此患不虑之,焉得无祸哉?”

这几句一针见血的话,若是从一个身居朝堂的政要口中说出,或许未足称奇,然而一介市井平民,能有如此见地,其洞察力就显得非同寻常了。宗泽于惊叹之余暗忖,到底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这个方承道的秉性才具,正与其父如出一辙。

他承认方承道说得透彻中肯,但因其言过于直露,却不能公然表示赞同。因恐方承道再说出更为犯忌之语,他连忙阻止道:“这话到此为止,你在老夫这里说说也就罢了,不要在旁处说。祸从口出,你父亲正是因为恃才傲物言论过激,才耽误了一世功名。”

“是,晚生晓得利害,这样的话自是不敢在旁处乱讲。”方承道恭顺地道,“但宗老伯于我方家恩重如山,晚生对宗老伯却不可言无不尽。除此之外,无以为报也。”

宗泽深表理解地点点头:“贤侄之意,老夫心领。行走官场,如履薄冰,该留心处,老夫自会留心。”

“如此晚生便心安了。如今世事动荡,瞬息万变,事到临头极难措置。唯望宗老伯把握时机,善自珍重。”说完这几句话,方承道便站起身来,要拱手告辞。

宗泽正欲举步送客,方承道又回转身来,说他现有经营书肆之便,如宗泽有何欲读之书,他可帮助搜罗。宗泽乃嗜书之人,此番上任,行色匆匆,正愁手头所带的典籍不多。方承道这话恰逢其所需,于是他也未客气,就吩咐亲兵取来文房四宝,笔走龙蛇地开列了一张书单。

方承道的登门造访,前后统共不到一个时辰,却在宗泽心里激起了一股少见的波动。

方汉奇终生怀才不遇有翅难展的遭际,令宗泽惋叹不已;方承道所表现出来的殷殷铭恩之情,令宗泽感动有加;而方承道那番直言不讳的提醒,则更是久萦不散,禁不住地引起了宗泽的深思。

其实,作为一名久经宦海的老臣,对方承道之所言种种,宗泽心中岂能没数,只不过是出于无奈,不愿去正视而已。可是在方承道的挑明之下,他却不能不承认,他对这些恼人的现实问题的回避,实在是无异于掩耳盗铃。连方承道那样的平民都能一眼看破的政坛状况,是他想回避便能回避得了的吗?然而倘对其事稍加正视,难解之结便接踵而至:面对如此境况,应当何去何从?

他体会方承道是给了他一个化险为夷的暗示:把握时机,善自珍重。以他的理解,此言的内里之意,就是及时告退,归隐避祸。对他个人而言,这的确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他宗泽已是古稀之人,对于高官显爵已无所谓;他虽无万贯财富,家境也还殷实;余生所求之福,也就是个长寿善终了。若是趁此汴京形势暂安之机,称病告老还乡,则从此即可超然度外颐养天年,远离恶风险浪而一世英名无损,岂非忧患自消两全其美乎?当然这只是从一己利害来考虑。若从社稷安危的角度去看,话便不是这般说。

宗泽从来就不是一个庸碌投机之辈,自入仕为官以来,亦从未有过一事当前先求明哲保身的时候。但他毕竟也是肉体凡胎,让他在任何时候皆能将一切个人利益统统置之脑后,也不可能。这时在宗泽的脑际间,便不由得浮起了一层惘惑。除了对坚持尽忠报国将面临的种种艰险,以及可能为之付出的种种代价的思虑,一时间,还冒出了一个如此做来值与不值的问题。

方承道那寥寥数语,竟然能导致他泛起这个念头,宗泽不禁暗自惊讶。但他认为这不能怪方承道。他自知这个问题此前在他心里并非不存在,只不过是被他有意地压制着,尽量不去触及罢了。对这个问题自然可以有不同角度的说法,但不管怎么说,朝廷的忠奸不辨、是非不分,却是个令人感触甚深的事实。对于这样一个令人心寒齿冷的朝廷,有必要拼将风烛残年,冒着身败名裂之险,忍辱负重地为它顶缸卖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