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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泽闻言深深点头道,贤侄之言字字中的。看来贤侄洞悉局势之能,毫不逊于我这个汴京留守也。方承道说其实这都是明摆着的事,谈不上什么洞悉。宗老伯既然要听真话,承道不敢不据实论之。

宗泽说你讲得很实在,事情的确是极为棘手。可是你方才说这“几乎”是个死局,是否是说,其中尚有一线生机?

方承道稍停了停,缓缓地说,可以说有,也可说没有。承道之见,在宗老伯眼里,或许不过是个馊主意。宗泽道,我不是说了吗,你说对说错都无妨。不管什么主意,你且说来听听。

方承道说,那么小可便信口开河了。其实老伯今日处境,小可早有所料,所以才有提醒老伯急流勇退之言。为今之计,还是这话,否则将越陷越深。真到万急之时,纵想抽身,恐也难了。

宗泽说,事至此间,言退何易。

方承道说,办法还是有的,可以先缓而后退。所谓缓就是要设法延缓王子善的动武时间。缓其动武的法子只有一个,就是借用裴大庆的头颅。宗老伯可称病暂且不去临风寨,但须尽快把裴大庆的人头送去。有这个台阶垫上,料其不会马上用兵。裴大庆毕竟是有违将令,老伯整肃军纪无何不可。这样,眼前的危机可暂时得到缓和。宗老伯则可抓紧时间上书朝廷,声称自己年迈多病不堪理政,敦请皇上速换他人接替留守。老伯欲脱困境,唯此一途。只是决断宜速,再有迟疑延搁,便回旋余地尽失。

宗泽听了,淡淡地苦笑曰,贤侄之所言,金蝉脱壳也。但此策只是为我宗泽着想,不是为国家着想。方承道说,小可方才说过,小可乃一介草民,没有能耐考虑得那么多。为今之计实难万全,所以小可只能为宗老伯着想。宗泽颔首道,这话倒也不差,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但老夫毕竟是朝廷命官,岂可当此用命关头,临阵脱逃一走了之。

方承道说,恕承道大胆直言,若说临阵脱逃,首先临阵脱逃者乃是朝廷。承道之意,无非是要提醒宗老伯明辨时务顺应天命,不强为不可为事,不枉作无谓牺牲。

宗泽正色道,此言何意,你是说这汴京的局势,根本就收拾不得了吗?

方承道迎着宗泽的目光回答,正是。如果皇上能即刻回銮,如果朝廷能号令勤王大军火速北上,局势当然可以收拾。那非但王子善翻不了天,就是金军再犯亦不足惧。可惜皇上和朝廷并无此胆魄,事实上已视中原如弃履。宗老伯据实思之,仅凭留守司数万孤军,内有王子善辈蠢蠢欲动,外有金邦铁骑虎视眈眈,这汴京究竟能守几时?宗老伯纵使鞠躬尽瘁,又于社稷何补?而且,到头来还要承担拒敌不力丧失疆土之责,又是何苦?既然天数已定,宗老伯审时度势,独善其身,那又有何不可?

宗泽听到这里插言道,老夫不敢自谓可只手擎天,但不是老夫夸口,老夫这点作用,尚非可有可无。有老夫在,王子善辈毕竟有所忌惮。倘若老夫一走,恐这汴京不消多时,便将为彼所据。

方承道说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汴京就让他占去又有何妨。宗老伯坐镇汴京是为抗金,他王子善占了汴京,也是要抗金的。让那些大小杆子与金军拼个鱼死网破,那有什么不好?宗泽摇头道,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没有官军的援助,没有统一的指挥,没有严密的协调,那帮乌合之众是抵挡不住金军的,相反倒会乘乱各自割据一方,搞得国土四分五裂。方承道说这个可能也有,但那便是朝廷之责,与宗老伯无甚干系了。

宗泽呵呵一笑道,贤侄为老夫考虑得甚是周全。看来贤侄今日登门,送书倒在其次,奉送这个避祸之道,才是主要来意。方承道亦笑道,可以这般说。对于旁人,这些话承道是不敢讲的,也是不必讲的。只因我方家受宗老伯恩泽非浅,承道别无所报,所以不能不知无不言。我想倘先父在世,亦断不会坐视老伯以身蹈险。

宗泽道你父亲那脾气我知道,他对我更是无不可言,无不敢言。不过,你既料定汴京迟早难保,却为何仍要滞留于此?

方承道说,小可以经商为业,所图者无非是个商机。战乱时期,人们无心治学,正是我在此搜求珍稀古籍的大好时机。再者不管将来谁居汴京,皆要安定民生,无论江山如何易主,与稻粱百姓的关系其实不大。但对于宗老伯这样的封疆大吏,生死荣辱就息息相关了。

宗泽若有所思地揉着额头,沉默片刻,长叹一声说,老夫的生死荣辱倒无足轻重,然老夫终究是年迈体衰精力不逮了,勉为其难亦不免误国,这确是颇堪虑也。方承道随之感叹曰,老伯虑事终是以国为先,境界实非常人可及。承道之陋见,或许在老伯听来,不堪一哂也。宗泽说,不,贤侄所言者,俱为直面现状之实情,对老夫统观形势很有帮助。无论老夫何去何从,对贤侄这番良苦用心,皆深为心领。

方承道告辞后,宗泽独坐书房中,反复回味着方才的谈话,继续沉思至夜深。不管方承道的本意何在,宗泽觉得,起码其言里有两点意思,对自己是个有益的提醒。一点是为今之计难求万全,再一点是时不我待宜速决断。现在是多一刻犹疑便多一分被动,举棋不定就等于坐以待毙。于是,他命令自己,无论如何,就在今夜,死活要将破解眼前这个死局的对策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