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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外,宗泽还甘冒抗旨之险,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中,坚决地粉碎了朝廷与金邦的媾和企图。其中的一个重大举措,便是公开处决金军奸细牛亨吉。

牛亨吉因在宋境中从事非法活动被宋军捕获后,金军曾一再向宋廷索人,赵构为保留与金邦议和的余地,亦曾一再指示宗泽,两国交兵不斩来使,让宗泽将其放归了事。但宗泽一直顶着没办。因为牛亨吉根本就不是什么来使,而是刺探大宋军机的间谍。何况这厮进了大牢仍不老实,竟然想策反看守谋求越狱,这就更是罪加一等,理应依法处决。

当然,这一刀下去,就等于向金人下了战书。下了又怎么样,你不下战书,他就不来打你了吗?照样要打。那就不如干脆立足于以牙还牙。本着这一立场,宗泽决定,不管赵构恼火也好,降罪也罢,为促使朝廷奋起抗战,必须拿这个金军奸细开刀。

于是,在方才举行的临风寨抗金联军誓师大会上,牛亨吉便被当众祭了旗。

宗泽明白,将来自己必定会因此而付出代价。付出就付出吧,七十来岁的人,他还怕什么?他还有什么代价舍不得付出?

回顾这段时间里完成的许多事务,连宗泽自己也颇有几分惊讶。他深感岁月的长短,生命的分量,有时真是不能单纯以时光的多少去衡量。

目前的宋朝面临的局势依然严峻,但汴京地区的防卫情况,已与三个月前呈现了极大的不同,已足以雄赳赳气昂昂地摆开战场,与野心勃勃的进犯者见个高低了。宗泽为此感到很欣慰,很自豪。他认为在未来的史册上,这一笔,是任谁也抹杀不掉的。在宗泽的心里,这比朝廷的任何嘉奖和赏赐,都要可贵得多。

面对着苍劲的夕阳秋色,宗泽不禁暗自嗟叹。太阳落山,明天会照常升起;秋木经霜,来年会再萌新枝,但是人的生命,却是不能再来一回。人生太短,机会太少,而无奈太多,遗憾太多。这大概是世上的所有的有志之士,濒临暮年时所具有的共同感伤。

不过,这种感伤此刻只是在宗泽胸中一掠而过,代之而来的是立即投入新的战斗的冲动和激昂。他估计,顶多再有两三个月,金军就将再次兴兵。面对着即将到来的大仗恶仗,还有大量的备战工作要做,现在他没工夫叹息。

人生七十古来稀,他知道,他的生命旅程将至尽头,更多的夙愿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他现在的唯一愿望,就是抓紧此生最后的机会,为国家的中兴打下一个良好的基础,使自己的生命如同天边那轮血色残阳,在隐没于山河之前,再焕发出一道瑰丽的光辉。

令人痛惜的是,由于历史因素的局限,像宗泽这样的“不识时务”者,注定了只能成为一个悲剧英雄。

悲剧的形成不是因为宗泽没把仗打好。实际上,在随后而来的一场场大仗恶仗中,宗泽是打出了比开德十三战更为显赫的战绩和军威。金军悍将宗弼、达懒、娄室、银术可等部,皆曾在各自的战场上被宋军杀得溃不成军。经过前后三个月大小凡七十余战的艰苦较量,至建炎二年春,打出的结果是,在黄河南岸的广大区域中,再也见不到一个金兵。

这是自宋金开战以来,宋朝方面取得的最精彩的战果。后来的宋朝名将岳飞,就是于此时因受到宗泽的着意提拔而逐渐磨炼成长起来的。假如在这时,宋朝能够调集大军北上,整个战场的战略主动权便很有可能转入宋军手中。这个转机来之不易,因而这时宗泽一面加紧敦促赵构回銮,一面立即开始着手筹划乘胜北伐。他甚至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即便赵构不回銮,朝廷不增兵,他也要尽量动员两河兵力,坚决出兵北伐。

谁知,事情比宗泽预想的最糟的状况还要糟。

朝廷的执政们闻其欲横扫漠北的主张,皆哂其乃狂妄无稽异想天开。朝廷的想法是,最好是见好就收,免得把金人逼急。所以应乘此时机,赶紧签约议和。另外赵构还有一块心病,就是唯恐使宗泽发展得尾大不掉。因之赵构非但没发一兵一卒,反而严令宗泽须即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且,赵构对前往传旨的资政殿大学士宇文虚中,还冠以了一个重要头衔,叫作摄东京留守事。其意不言自明,就是解除了宗泽的职权。

当时中原的北伐部队正在整装待发,接到这样一道圣旨,将士们都从头凉到脚跟,人心很快便陷入混乱。

眼看着救国兴邦大业将要坐失良机毁于一旦,眼看着中原军民浴血奋战的战果,以及自己倾注的全部心血,都将前功尽弃付诸东流,宗泽忧心如焚悲愤难抑。可是,在这个沉重的打击下,他却再也无能为力了。

能说的,他全说了;能做的,他也全做了。作为一个已被置若弃履的老叟,他的气力已经耗尽。他还能再说什么、再做什么?纵使他再披肝沥胆,又能再起什么作用?回想起方承道的那些劝说,宗泽心里禁不住一阵阵地刺痛难忍。

连续的高强度的日夜操劳,早已使这位七旬老人的身心严重透支,他之所以能够顽强地支撑下来,在很大程度上,是凭借着一种希望、一股信念。现在希望破灭、信念成灰,他的身体也就彻底垮了。长期郁结于体内的积劳之疾,在巨大的忧愤的诱使下,很快便全面发作。

从此宗泽一病不起,虽经多方医治,还是回春乏术。建炎二年七月一日,这位砥柱中流威震敌胆的抗金先驱,终于怀着壮志未酬的无限遗恨,在凄风苦雨的伴随中与世长辞。

临终前,宗泽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守在病榻前的宗颖、甘云等人俯身倾听,闻得他于弥留之际,以微弱的气息反复呼叫的就是两个字:“过河!过河!过河!”此情此景,令所有的在场者无不潸然泪下。

后世有人曾撰写挽联镌刻于宗泽墓前,永远地记下了这一时刻。其联曰:“大宋濒危撑一柱,英雄垂死尚三呼。”

鉴于宗泽功绩卓著威望崇高,赵构自知朝廷若在其身后无所表示,也太不成话,因赐宗泽为观文殿学士、通义大夫,谥号忠简。

宗泽逝世后,其继任者杜充之德才与其有天壤之别,而赵构朝廷则继续坚持苟安政策,一退再退一逃再逃,乃至中原曾一度出现的大好局面,很快便丧失殆尽。宗泽苦心团结起来的百万抗金武装心寒齿冷四散瓦解,各路杆子又纷纷回头落草为寇。

一年之后,汴京以及两河皆复陷敌手,五马山因孤立无援亦被金军攻破,信王赵榛下落不明。宗泽燃尽生命之火所意图实现的复国之梦,到底没能变成现实。

然而,宗泽所做的努力绝不是毫无意义的。赵构的南宋政权最终得以脱离险境转危为安,并且进而稳住阵脚立足江南,与宗泽于大厦将倾之际,在汴京殚精竭虑力撑危局有着直接的关系。